兩個郵遞員

再早的時候,我們這裡的郵遞員是一個清秀的男孩,說話十分溫和,對人也親切。每當誰家有匯款或者掛號信,他便在樓下一聲一聲殷殷地叫著,等那人終於被叫醒,從視窗伸出頭來答應著,他就總是說:“你慢慢的好了,不要緊的。”在我們的信箱前邊,時常的排滿了腳踏車,他就一輛一輛小心地搬開,擠身進去往信箱裡投信。我出了新書,便按了信封上投遞員的名字簽了名送給他,我覺得,假如他喜歡我的書,我會很高興。他接過書便欣喜而溫文地道謝。有時候,我從外歸來,見他騎了綠色的腳踏車迎面而來,這樣的時候,他就靦腆地低了頭,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從我身邊過去。只在萬不得已時,他才對我說話:“王安憶,你的掛號我交給你家鄰居了。”當我要謝謝他時,他便紅了臉逃跑似地騎車走了。

後來,他不再來了,接替他的是一個健壯的小伙子,帽沿壓在眼睛上,英俊的臉上發出一些青春痘。人們見了他就問道:“那個小孩怎么不來了?”他說:“對了,他不來了。”人們便惋惜地說:“那孩子多么好啊!”毫不掩飾對那男孩的懷念,卻也並沒怎么使他難堪。他總是每日兩班按時來送信,有時候會把一疊信交給某個順路的居民,請他幫忙捎上去,挨家發一發。如那人稍有難色,他就說:“幫幫忙啊!”有掛號和匯款時,他便在底下聲嘶力竭地叫喊,一聲比一聲緊,催命一般,等人氣喘吁吁拿了圖章趕下來,他就埋怨道:“我這樣叫,難道你還聽不見嗎?”有一回,我蓋了圖章,他將掛號遞給我時問道:“你是王安憶?”“是的。”我說。“那你是政協委員啦?”他很激動似地嚷,然後又正色道:“那你對我們的工作提提意見?”過後,在馬路上或弄堂里遇到他,他就會大老遠地喊道:“政協委員,今天有你的信,放在你的信箱裡了。”或是:“政協委員,今天沒有你的信。”還有些時候,則說:“政協委員,上班去啊!”我被他喊得十分難堪,要制止他,他卻已一溜煙地快樂地騎遠了。有一次,他在遞交了掛號信件時又一次要我給他的工作提意見,我就誇了他一句,不料他立即興奮地說道:“那你給我寫一篇報導。”他的很黑的眼睛在帽沿下閃著亮光,令人很不忍心拒絕他,可是卻從心底里覺得這報導寫起來有些困難。

現在,我們這裡的郵遞員又換了一個白淨的圓臉的女孩,說話很害羞,工作也負責,我問她:“新來的?”她小聲說:“已經來了兩個月了。”我不由得想:她是多么年輕啊!沒有人問她那樣的問題:“那男孩怎么不來了?”而此時我卻想起了那第二個郵遞員,遵他囑咐寫了這篇東西。希望他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