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以前的那棟老屋現在已經夷為平地了,但它周遭的幾棵古槐還在。瓦塊與雜草間雜的地中,掩著我對老屋的回憶。

老屋與我的見面也只有從五六歲以及幾個斷續的寒暑假。但我的記憶中,老屋始終是以一種極為悠長的氣息在我的童年間吞吐。我當然明白為什麼?因為它的綠意,從內而外的綠色靜謐。春秋二季在老屋身上倒比其他地方也不見得高明許多,只有夏與冬才是老屋的真正舞台。

夏日炎炎,老屋的牆壁上爬滿了一層綠色,將門前槐,門後竹林偶爾漏過的一絲烈日也毫不客氣地吸進了綠色的葉中。爺爺最愛的是在門前倚著一棵最少也有二十米,枝葉如蓋的椿樹下棋,喝茶。我的爺爺是一個很特殊的老頑童。他任由我往自己的喜好竹林奔去。在我的印象中,爺爺就是那樣一直坐著,與周圍的鄰里下棋、喝茶。我並不是很愛呆在椿樹下,因此便遠遠地繞進竹林。我家老屋坐北朝南,門前是椿樹,從椿樹繞老屋走,會有一條用青條石鋪成的路,蜿蜒進一片不大不小的竹林。竹林中是沒有雜色的,只有從上到下的滿目碧色。竹林中也沒有聲音,在五歲這個肆無忌憚的年紀,我也從不敢在竹林中吵鬧。因為竹林仿佛會說話一般,用它森羅萬象的寂靜將我心中的一切撫去,只留下對它的敬畏。從竹林中再向前走幾百米,翻過一個小山丘,就是一條河,夏天時水是藍黑色的,深不見底,我從不敢在河邊停留太久,因為爺爺說:“這條河中有龍!”我過去信,現在仍然相信。那如黑矅石般深邃的河,正是一條隨時會離去的龍。也許它累了,醉了,便臥在這裡,再也不動了。

冬季,我在老屋中見過真正的雪。從天空到地面,只有一片白色。奶奶總是一邊支起爐火,讓我取暖,一邊出神地聽著黃梅戲。有時她也會用手指著窗外:“可惜早已過了黃梅時節家家雨的季節了,不然兩個黃梅一起,倒也有趣。”我將自己裹成一個球後從門後一步跨入雪中,竹林中仍是綠色,白色倒更像是竹林多年未見的好友,賓主紛紛雜坐。那條河上仍不見半分冰凍的跡象。不過湛黑的眸子已經變成了對夏日的思念,成了一方悠遠不見底的綠色薄紗。仿佛從大地深處邁出的一個江南女子,一身白綢,手中舉著一把青色的油紙傘。這個雪景全無悲涼之意,反而顯得有無寒意只是次席,真正的首席是這白色。奶奶說:“雪落下來是告訴人們一年中休息的時候到了,你看河水一年四季地流,到了冬天便也慢了,清了。”河水也果真慢了,淡到一片凍的綠色,一片葉的光華,也不動了。竹林中的竹葉也落下來,與綠色的後起之秀用白幔隔開,入土去尋找母親的溫暖了。在冬天的晚上,大雪與月亮便催促著我們萬物睡去,這個冬天后,又是綠色了。

老屋在後來遷走時倒了。我不是唯心者,但我卻願意相信老屋是太累了,也孤獨了,便解下自己的衣裳,在主人遠去的腳步聲中睡著了。我攜帶著這沒有了實體的老屋,在最後一次凝望後離開,那瓦礫下,是我的老屋,夢中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