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汁瓶里怎么會有酒香呢?這真是一個問題。
年少的時候喜歡畫畫,總覺得那些絢麗的顏色就是天上的雲彩,把年少的心渲染得一派朦朧、新鮮、好奇。如果說油彩是一畦油菜花,那么墨汁則是一道田埂,只要一點一筆,就使色彩斑斕的油菜地與單純的麥地涇渭分明。
那時候畫畫全由著性子,有了興趣就在宣紙上塗塗抹抹,如果能夠得到家長和老師的表揚,興趣更濃,如漲潮一般,把年少的虛榮蓄得一浪高過一浪。
後來,畫畫的興趣漸漸淡了,開始寫一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無關痛癢的文字。年少的興趣如同一隻剛出航不久被擱淺在沙灘上的小船,搖搖晃晃,在光陰的河道里停泊、直至斑駁,失去光彩和朝氣。
用過的墨汁瓶隨手丟在窗台上,落滿灰塵,年華水一樣流走,墨汁瓶就那么孤獨地看著日生日落,月圓月缺。有一年春節,寫春聯,需要墨汁,才想起那個早被遺忘的墨汁瓶,恍如久未聯繫的老朋友。
蓋子早就牢牢地粘在瓶口,怎么也擰不開,蓋子裡的螺紋牙齒一般緊緊咬住瓶口,似乎達成某種默契,一幅不願分開的樣子。父親說在瓶口澆些開水,或許能燙開。
最後,瓶口打開,一股惡臭撲鼻。墨汁早就過期了,原本很滿的墨汁,被時間一口一口在太陽的助威下不停吮吸,淺了很多,讓人想起水位下降的河流和擱淺在河床上無法航行的孤單船隻。只好作罷,重新買了墨汁寫對聯。
前些日子,一個忘年交拿著一幅書畫作品到我辦公室讓我欣賞。畫卷撲開,一股墨香撲面而來,墨香中飄溢著酒香,沁人心脾,畫卷氤氳著一股淡雅之氣。一卷山水因為幾點墨汁,活色生香,幾個漢字全憑虬勁章法而風情萬種。
我問老者:用的什麼墨汁,怎么如此之香,令人心胸陡然明媚?老者淡淡一笑,說,是很普通的墨汁啊,無非是加了幾滴酒。
一語驚心,醍醐灌頂。我突然想到了多年前用過的那瓶墨汁。
我想,那不多的幾滴酒,莫不是墨汁瓶玲瓏深邃的心?吸納大地之精華,日月之精髓,沉在時光深處,使原本惡臭撲鼻的一灘死水,活色生香、芬芳飄溢。
老者淡定地說:“別小看這廉價的幾滴酒,它同樣能夠讓黯淡的墨汁發出幽香,為畫卷增色添輝。”
我無語。一滴酒,拯救幾近失效的墨汁於時光的水深火熱之中。一滴酒,是那個小小墨汁瓶的芳魂吧,它濃縮所有的光輝於幽暗的瓶底,讓一顆黯淡的心有了春的顏色,火的氣質,霧的內涵,雲的風韻,雨的灑脫。我們的瞳孔因此不再黯淡,我們的視野因此不再狹窄,人生,因此多了一種底氣。
推物類人,很多時候,我們就像那隻被冷落的墨汁瓶,被拒絕、遺忘、淡漠。困惑的時候,迷茫的時候,落魄的時候,孤單的時候,甚至失敗的時候,就給自己有限的心胸注入幾滴酒吧,那不是信仰的沉落,而是心靈秀美的綻放。
時間無情地吞沒一切,包括那些生命中美好的一面。我們所做的僅僅是不輸於時間,用心和全部的力量,釀一滴酒。或許,在山重水複疑無路的時候,一滴酒就能讓我們進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至美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