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一棵時光里的樹

有一棵香樟樹,總是時不時地被我想起,在每一個季節輪迴里淡泊而優美地挺拔著,像流動的夢,凝固成一抹永恆的綠茵。

而和它有關的記憶,在童年。

我的追溯就從這裡開始。

很久很久以前……我在鄉下與它初次邂逅。

小小的我拚命仰著臉,卻始終看不到樹的最高處,想必它已經和天比肩了。滿樹如玉滴翠,籠罩在光影里,嫩嫩的綠色仿佛一心想要墜向大地,像是童年單純的心靈。棕紅色的樹皮蜿蜒地龜裂著,又渾然一體。奶奶瞧著我一副看呆了的樣子,忍不住寵溺地拍了一下我的後腦勺,告訴我這是香樟樹。湊上前小心翼翼地嗅著鼻子,果然,淡淡的香味就從裂縫中氤氳地瀰漫。

從那以後,我便將魂丟在了這片田野里。離家很近,我跟著一群膽大的小夥伴跑到這兒來了。說是田野有點誇張,不過的確是我們最完美的瘋狂場地,也是童年最適合棲息的地方。

那時應該是五月,春天已經很老了,香樟樹上卻擁擠得讓春天都嫉妒。扁圓的葉子像小娃兒肉嘟嘟的小胖手,汪汪的綠色中點綴著零星的鵝黃,簡直透不進半點陽光來。夏未央,但已有一隻最早脫胎換骨、明顯興奮過度的蟬藏在葉子裡,嚎叫得好像新科狀元。想想也是,即將擁有一整個夏天可以歌唱,它憑什麼不興奮呢?

可待到盛夏真的翩翩而來時,太陽又肆無忌憚地讓人恨。遍地香花芳草都仿佛被撩了頭髮,香樟樹成了最後的陰涼,樹冠搖搖曳曳,地上的陰影也起起伏伏如一抹黑色的羽翼。孩子當然是不怕熱的,頭頂一個金光漣漪的大太陽追逐撒野豪情萬丈。直到臉蛋和露出半截的胳膊腿被無數金針扎得隱隱疼起來時,這才慌不擇路一頭鑽進地上的“翅膀”里,就像回到了家一樣。空氣似乎要燃燒起來,樹下卻總有如絲如縷的風伶俐地掠過,捲來一陣芳香和清涼,打個鏇兒,在塵土裡睡著了。汗珠往往來不及掉下來,就蒸發在半空中了。

每逢金秋,碧草漸漸憔悴,只剩這位四季如春的君子依舊常青。略有不同的是,細碎的白花不知何時零落成泥碾作塵,倒是一顆顆櫻桃般大的小果子顫巍巍地掛在綠葉里,被略顯兇猛的西風淘氣地耍弄著,顯出可憐可愛的樣子。秋漸深,果子便義無反顧撲向大地,成了我們的囊中之物。小果子聞起來像奶油般甜膩,咬開殼後卻有一股苦澀撞擊著舌頭―――原來香樟果是不能吃的。於是乎,又開始爭先恐後往口袋裡塞,只為陰雨綿綿被關在家裡時能用它驅走漫長的寂寞。

北方的冬天很單調,無非就是一場驚天動地大雪後的一個素色世界。而飽滿了三個季節的香樟樹終於不那么擁擠,伸展開筋骨的樹葉又被蓬蓬白雪墜得向同一個方向傾倒。記得有那么一天,我在樹下發獃了很久,身邊的小夥伴一個個跑遠。田野的那頭,奶奶踮著小碎步來找我,她也喜歡香樟樹,一頭銀絲亮晶晶的很好看。那時太陽正優雅地沉進遠處綿延的小山里,香樟樹似乎融化在最後的霞光里,像一支巨大的畫筆,蘸著夕陽的暖色,在天空中渲染,像是無邊無際的夢境天堂。奶奶嘆惋:“這棵樹老了。”她輕輕牽住我的手,暖暖的。

那一刻,我相信它沒有老去,老去的是時光無痕。

回到城市後,不能每天用芬芳的綠葉滋潤眼睛了,心裡總是淡淡的失落。放假去奶奶家,陽光明如初見,香樟樹挺拔在田野上,風沉睡一如當年,而奶奶似乎越發地憔悴滄桑。鑽進樹蔭,童年重臨,只是再沒有一群滿地亂跑的天使與我爭搶這“羽翼”了。回憶著昔日的歡顏,香樟樹也在回憶嗎?它一定記得,曾有一群天使在它膝下飛翔,帶來那么多不敢輕易觸碰的水晶般的幸福。忽然覺得,做一棵樹真好。一半在土裡安詳,一半在風裡飛揚,一半灑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穩穩地站在時光里,看透人世紅塵。

後來,香樟樹被砍掉了,田野徹底空蕩了,也荒蕪了。沉睡的風卻醒了,讓人擔心是它將那片夢的天堂和童年托走,送到了另一個夢境。那裡,有更多的孩子,有更美麗的太陽。奶奶也被風帶走了,她顯然比我更愛香樟樹,一定要追著那一抹綠蔭。

我相信她們沒有離去,是我在成長的路上漸行漸遠,她們已看不到我了。

好吧,童年已成為記憶相框裡的永恆,我還是要繼續在這條美麗的路上走著。只希望,有一棵曾讓我分不清夢幻和現實的樹,能夠永遠地佇立在那裡,樹下,有個人正笑著注視著我,眼裡充滿牽掛。她的手,那樣溫暖。

這樣,我就可以欣賞著眼前最美的畫卷,而無需從時光里追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