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一次拜謁恩師

趙老師是我的國小老師,教誨了愚徒最愚笨的六年,至於他的名諱,就算我說了,對你們而言也是陌生的三個字的組合,所以此文姑且不提,也當是我儘儘尊師重道的學生本分。其實,很早就有去拜訪他的想法了,只是那時這想法像個羞澀的女孩在腦子裡玩著躲貓貓的遊戲,時而顯現,時而躲藏。有幾次在離他們家很近的理髮店理髮,剛坐下時,這個想法冒出來,等理完髮,它又像被剪掉的頭髮一樣被我拋諸腦後了。如此這般,進而至於國小畢業後十一年都沒去面謁過吾師,實在慚愧!好在我不是他老人家座下嫡系單傳的弟子也不是像令狐沖那樣眾望所及的大弟子,所以侍奉恩師的壓力沒有那么大,說白了,我只是他培育的一顆桃子李子,沒有一個園丁會很在意自己種的桃子李子在沒有被人吃掉的情況下會不會回來看自己的。其實,這話倒不是說白了,而是白說了,因為這道理是顯而易見的。這樣想想,我又釋然了許多,足見我這臉皮比我在他座下當學生時厚了不少。

那是春節以來難得一見的陽光明媚的下午。我不疾不徐的走在被曬乾不久的水泥路上,一邊還構想著我與恩師見面時該是怎樣的一番場景。比如,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見面儀式是我甫見恩師就長跪不起,三呼:徒兒不孝!此刻,恩師見狀驚喜交加,立馬上前使出端鍋起灶的招式扶我起來,還囑咐說:愛徒,地上髒,免禮!但我記得,一次我們幾個夥伴逃學違紀,恩師慷慨的給其他同學放了一節課的假,集中精神的來整治我們。那時我們幾個劣徒圍著恩師跪成一條劣弧,恩師打直手臂順時針或逆時針做圓都可以在我們臉上連續的留下隱約可見的手指印,就那樣我們跪著挨了一節課的訓,末了恩師也沒說一句:頑徒,打幾個嘴巴,小懲大誡,起來吧。我就想,這是敘舊又不是受罰,跪什麼跪?我知道,這些年有些老學究很欣賞這種儀式,他們中的權勢人物大手一揮就可以讓一幫未成年人浩浩蕩蕩的卑躬屈膝,三跪九叩,這讓他們很爽,很享受這種意淫君臨天下的感覺,他們美其名曰:感恩。稍有智商的人都知道那太厚顏無恥了!在這一點上,恩師雖然訓誡無方,但也算是光明磊落的,沒有巧立名目的占我們便宜,我那時耿耿於懷的是我們那些同學竟然因為我們挨整而玩了一節課。這等趁火打劫的好事,我讀了這么多年書也沒遇上過,難得遇上了,自己還是跪在那兒挨整的那位,實在胸悶。當然,我還想到了其它風格的場景,古典的,武俠的等等,很多。但惟獨漏了一種情況,那就是,尋恩師不遇。而後來,被我漏掉的這種情況竟然險些成真。

我到恩師家的時候,他家的捲簾門拉下來關得嚴嚴實實的。合頁的門我也許會叩擊幾下,探探虛實,但捲簾門實在沒這個興致,因為金屬片晃動的嘩嘩嘩的響聲一點也不悅耳,於是我就悻悻的開始往回走。這是很掃興的事,就像一個演員已經為自己的表演精心設計好了戲路準備一展身手的時候,劇組卻撤了,連演對手戲的角兒也被撤走了。我也想,恩師啊,這不能賴我,是你自己不在的。

往回走,經過沿街修建的房子的時候,通過房子間空出的短巷,我可以望到這排房屋後面廣闊的田地。我國小的最後兩年就是在那片田地的對面的白色樓房裡度過的。那幢白樓是恩師的老家——現在他的新家在集市上。那時,恩師座下的兩個生員都超過一百的班級都在一樓的教室誦讀詩書和聆聽教誨。所以毫無疑問,這棟白樓是很大的,看起來也自然很氣派。所以做老師,做像恩師那樣的民辦老師是很賺錢的想法隨著這樓的落成也在我腦海中成形。如今,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恩師連這么氣派的洋樓都不住而要去區區幾百米外的集市上買裝捲簾門的小樓房來住。難道是恩師喜歡聽街上來來往往的車輛的發動機和喇叭的聲音?又難道是那棟白樓已經過了使用年限到現在只是一塊脆弱的白色豆腐了,恩師不想在裡面待到這豆腐變成豆腐渣?我思緒蹁躚,這裡面不乏大不敬的調侃,但當我十一年後站在這昔日的教學樓前時,我能想到的就是這些東西。我沒有感慨萬千,更沒有淚流滿面,這說明,國小畢業後我確確實實的成長了十一年,物是人非的場景再不會輕易的讓我嘆惋。

很抱歉,雖然我已經寫了一千六百字,但這件事的主人公仍然沒有出場,如果要以中學作文的判分標準來看這篇日記,讀前面八百字你會給我零分,再讀八百字也只能讓你更加肯定這個零分的判定。但那又怎樣?把滿分六十的高考作文以這樣的方式寫到零分也算是一種特別的技能吧。關於作文,我還想多說兩句。我的應試作文寫得很爛,區區八百個字往往讓我搜腸刮肚,苦不堪言,一篇作文寫下來就像被強行洗了一次胃。在這方面,高考於我最大的意義或許就是結束這種相當不人道的治療方式,因為我不再被荼毒,所以就不用再洗胃了。這些年我保持著閱讀的習慣和寫作的熱忱,我期待寫出令自己刮目也令旁人醒目的文字,但至今還沒什麼眉目。或許我還不知道最好的文字應該是怎樣的,但如何正確的去使用文字卻是我早就掌握的。三千個常用文字就是恩師六年時間裡手把手、一筆一划的交給我的。這話太矯情了,在有恩師的場合說出來,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馬屁了。因為這是實話,所以這馬屁是很實在的。又因為它實在,所以恩師一下就聽出來了,連連擺手說:徒兒,你莫要拍為師馬屁。

其實,恩師並沒有外出,而是在家靜養,至於靜養的方式就是睡懶覺。因為恩師在睡懶覺,所以他才在本文中遲遲登場的,這跟筆者行文拖沓沒什麼關係。恩師教誨我們的時候正值壯年,精力充沛,他下午睡懶覺的事是我們那時聞所未聞的,倒是我們這些愚頑的蠢徒弟會像懶貓一樣在課堂上偷偷打瞌睡。當我看到恩師惺忪的眼睛時,我確信,他老了。恩師已不復當年的威嚴,但愚徒在他面前依然恭敬畢至,不敢造次,往日這種態度叫做敬畏,今時就是百分百純度的敬重了。我從學校出來,剛進集市就遇上從家裡出來曬太陽的恩師。我們闊別十一年,我已非當年的髫齡稚童,而他也兩鬢星白,歲月縱橫。你說,感慨萬千,熱淚盈眶又能怎么樣?我認為,這種場景下,怎樣激動都不為過,但怎樣激動也總還是不及的。我們的會面禮是一個溫和而有力的握手,簡潔又莊重,場景極其雷同國家領導人之間的會晤。恩師撫撫我的背,慈愛滿溢的說,長大了,不過瘦得很!我大聲回道,學校的食堂太混帳,剋扣糧餉,要長肉很困難,很懷念恩師家的鍋爐蒸的飯。恩師笑了。我相信,洪亮的嗓音和幽默的馬屁會讓恩師刮目相看的,事實也確實如此。

恩師喜歡觀賞釣魚,他讓我陪他去河邊看別人垂釣。雖然這對我來說算是個不是節目的節目,但總好過杵在原地動嘴皮子。他帶著我穿過房屋間的短巷,去到田地間縱橫交錯的田埂,越陌度阡,且行且聊。我們經過一片油菜田的時候,恩師突然大怒,他指著田邊的引水溝渠里的藍瑩瑩的污水憤恚的說,這些污水怎么能往田裡排?村長是乾什麼吃的?口吻和姿態令市委書記的視察秀都難望項背,學生嘆服,趙青天啊!那水藍得像洋鬼子的眼睛,裡面的重金屬含量可以讓任何一支測量表爆表,這是一股遲早會惹出禍來的毒水——簡稱禍水。這禍水要是污染了飲水便可以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變得軀體畸形,醜過他們所豢養的任何禽獸,也可以讓他們智商低下,蠢過他們所圈養的任何動物,後果十分嚴重。所以禍水是不能隨意亂排的,該妥善治理,可是這么簡單的道理都被這裡的人民愚昧的忽視了。恩師的憤怒完全出於他高尚的覺悟,他沒有想取村長而代之的邪惡意圖,這我可以作證。

我們來到河邊,沿岸並沒有垂釣的人,我們失去了預定的觀賞對象,不過斜陽餘輝揮灑下的河畔景致也是靜美旖旎的,令人流連。河風習習拂過,令人心曠神怡,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我決定讚美一番大自然。可我剛有此意,竟被恩師捷足先登。恩師贊道:這裡的風景好漂亮喔!我興致全無,隨聲附和:是,是,這個風吹起還巴適!如果不是恩師率先開口,我會贊出極其風雅的段子,我已經準備從柳宗元《小石潭記》里挑句子了,如用“水尤清冽”贊贊這河裡的水,用“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贊贊這河邊的樹木。四字成句才夠文采斐然嘛,古人古語是我附庸風雅的訣竅,可惜這種技巧沒有被我有效的用進高考作文,實在遺憾。我讚美大自然未遂,但讚美就好比打嗝,一旦產生就非打不可。我決定讚美恩師一番。我對恩師說,恩師,學生不才,遊學數載,學無所成,但交遊頗廣,然論文采精華,筆墨丹青,愚徒以為恩師當為魁首!很明顯,讚美大自然和讚美人是不一樣的,在旁人看來,前者是情趣高雅,後者則是溜須拍馬,除非你讚美的是死人,因為拍死人的馬屁是撈不到好處的,所以可以排除拍馬屁的動機,這個罪名也就自然不能成立。我這句話真假暫且不論,但其令人爽歪歪的神奇功效實在和馬屁無異。恩師說,哪裡,哪裡?!這跟中國人接受禮物時的表現是一樣的——不能別人一給你,你就收下揣進荷包里,你應該故作謙讓的推辭一番。於是,接著我就跟恩師說,三千個常用文字就是恩師六年時間裡手把手、一筆一划的交給我的,我是很清楚恩師的文字功底的。這話實是精妙,不贊一字,不夸一句,但千恩萬徳流水高山的意境悉納其中,真是不拍勝狠拍的至高境界。一招下去,恩師被拍得亂了手腳,連連擺手說,徒兒,你莫要拍為師馬屁。

恩師的學校是六年前停辦的,此後轉務它業。至於這個它業是何,他跟我說過,但他語焉不詳,我也只記住幾個關鍵字如“橋樑”“簧片”“對接”之類,現在我依然不能想像這是一件什麼樣的工作。我將我不能理解的辭彙歸為專業性太強的術語,我想,那應該是一門迥異於教書的技術活,勞力但不勞心——恩師是這樣看這工作的。目前,他對這工作的要求是:一,能長年累月有活乾,不會待業;二,遇上的老闆能及時結算工資,沒有欠薪;三,工資能穩定在每個月3500塊以上,這樣家庭經濟才能算得上寬裕。恩師表示他很後悔——後悔當初沒有學個一技之長出去打工掙錢而是留在鄉里教書,這是他這幾年打工的心得。作為他後悔的一部分內容,我有些心酸。我握了握恩師蒼老的手,那手上的繭已從指尖轉移到了指根,這喻示著職業的變化,當然也喻示著——命運的變遷。恩師雖然現在打工,但他是個讀書人,這一點是我和他都達成的共識。他的涵養和學識使他受到老闆的賞識和器重,這是他頗以為榮的,就像當年的我們因為懂事得到他的誇獎一樣。

我們從河邊往回走的路上遇到很多給恩師打招呼的行人,恩師的人緣很好,這是可窺一斑的。其中有個推著裝載了建築垃圾的獨輪車的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停下車和恩師駐足聊了許久。我認得他是街上那個最老的理髮師的兒子,恩師說,這個年輕人也是他教過的學生,現在他們也在一起打工。年輕人和恩師聊了來年聯繫工作的事情,他們的談話也夾雜著我一無所知的專業辭彙,比如“內木”“外木”等等,我雖然不知道這些具體都是乾什麼的工作,但從恩師的表態,這些工作的大概情況我還是清楚的,比如,哪些活兒是乾不來的,哪些活兒是有幹頭但沒機會的,哪些活兒是可以將就著乾一下的。因此我雖然緘口不言,但我能把握他們談話的節奏,適時的說一些“嗯”“啊”“喔”之類的語氣詞,給他們的談話平添了許多生氣。這個年輕人或許不是恩師座下成績優異的弟子,但他現在是恩師十分親密的工友,扶持照應著日漸老去的恩師,這事比什麼都讓我感慨。

我問恩師,現在的工作累不累?苦不苦?恩師答我,徒兒,沒辦法,為師老了,只能做一些下力的活兒!這話我沒聽懂,因為這不符合我所認知的邏輯——難道恩師越老越有力氣?這算他媽的哪門子邏輯?這兩個反問是我問自己的,以確定我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說不定是它們聽錯了;這兩個反問也是我問社會的,以確定這個社會是不是出了問題,竟然讓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語無倫次說出這等胡話。

閒聊間,長日將盡,夜幕即臨,我辭別了恩師。我也不知道這樣的不速拜訪,在我和他的餘生里還能有幾次,我想以我十一年一謁的周期計算,怕是沒幾次的。一個不知名作家李海鵬說,文字里的時光不會消逝。這話說得很好,我想,文字就像遠古的松脂將這些需要記憶珍藏的東西包裹封存起來,經年累月後,它就會出土成一顆珍貴無比的琥珀。動物會用自己的化石向自己經過的年代致敬,但人總不能用自己的舍利子吧,我認為文字是不二之選,這是我不無繁瑣的記述這次拜謁的原因,雖說不是全部,但至少是我最能說出口的那方面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