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退出歷史》的語言藝術

剛剛讀完《退出歷史》一書,感覺它的語言很有特點。於是寫了這篇日誌。

這是一本由女作家艾雲撰寫的隨筆集。作者1982年畢業於鄭州大學中文系,現在廣東省作家協會《作品》雜誌社任編審,一直從事女性感情世界的探索,是一位筆耕不綴的作者。

《退出歷史》是一本十餘萬字的隨筆集,是她隨筆中的精品,思想深刻,尤其是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去闡釋女人的感情世界,在她的作品中你能感覺到她在真誠地向你娓娓講述她自己的心路歷程,內容翔實,袒露大膽,含蓄而不做作,刺激而不直白。在寫作上筆調細膩,文字優美,尤其是在描繪感情世界上,她用詞準確,意境綿長,確實是語言運用方面的高手,她的書很值得一讀。

讓我們先讀一下文集的首篇《細讀繁漪》,這是她在一個夢醒之夜,突發靈感,一揮而就完成的。她用一個“讀”字來描述《雷雨》中的女主人繁漪。她是這樣描寫繁漪的:她“幽靈一般的暗影與隱隱綽綽的花影映成慘澹而鬼魅輪廓。錦衣玉食的優渥又怎么樣,失眠加重了,黑眼圈卻在無有煙塵的日子疊累著傷殘之弱水三千。不病怎的。”這是在講繁漪由於對生活的無望時,致使身心病弱不堪。在描述繁漪對老朽的丈夫周朴園的感覺時,她寫道:“那漸漸衰敗的身體已經使她感到徹底絕望,撫摸上去像撫摸一段無望老樹之殘軀。絕望始自白天,又勾連起那些重要的夜晚。”這是導致精神和身體兩方面悲哀的又一個致因。在敘述女主人的精神向往時,作者是這樣寫的:“她渴望接受雨露與陽光。敞開之後卻又必須封閉,封閉成一口古井,然後乾涸。”在寫到她偶遇周萍時,文章不惜筆墨寫到:“猶如陽光撕碎了繁漪的陰雲。他(周萍)應該由一個女人用心魂及肉體塑造,這需要一個溫存而成熟的女人。一切該發生的全都發生了。”這幾句寫得非常含蓄而高明,你能讀懂卻又不覺得低級。點到為止的語言還有:“此時她敞開著,已從那朽邁之氣中撥出,來到這奇香異彩的地方。體內瘋狂生長著大欲望,關於生命過程和情慾過程的演繹。”這是一種只有成年女人才可能寫出來的真實感受。

在另外一些文章中,她還寫出了一些很有哲理的比喻。比如,在寫到女人愛意萌動時,她寫出了“那元氣充溢的身體帶她一道上升,從此的繁漪目光明亮神采奕奕初如少女,”“罌粟正悄悄蟄動出它美麗欲滴的絕美”的佳句。

在描繪愛慕之人相互間曾有過的那種激動時,她揮動生花的妙筆描繪道:“那是一想起來便兩眼放光雙頰酡紅的時辰。”酡紅是描寫喝酒人酒後那種特有的臉部色彩,用它來形容兩個陷入情網的戀人,該是多么地形象、多么逼真啊。在她看來,戀愛能令所有的人興奮,也能讓所有的人年輕,不是嗎。

在《細讀繁漪》的最後,作者又意味深長地寫道:“繁漪總算活過。”這是針對她既作為繼母而與本無血緣關係的“兒子”的周萍曾經有過的心動和行動。在繁漪的心目中,周萍是“如仙子一般翩翩霓裳,簇擁著一個年輕的太陽,匍匐於地,我的王。”作者認為,這位女主人公迷戀周萍的年輕。對此 作者又清醒地分析道:“也正因為這年輕她更加羈留不住。”這句話寫得何等精彩。“繁漪總算活過”這句話是不是套用了一位哲人的墓志銘,我不敢武斷,但確實有一個墓志銘是這樣寫的:“他活過,他愛過。”一個墓志銘就這么簡單。這是不是作者的潛台詞呢,它留給了我們一個想像的空間。

艾雲在其它篇章中也非常注重語言的涵蓋,力求語言的意境美。比如,在敘述到兩個充滿愛慕的人在第一次拉手時,她著意描述了兩個人的牽手動作: “手是多么微妙的傳遞,不是激烈的張狂,而是眷顧友愛。其間,這種牽手包含著彼此都懂得的——距離。牽一下手,有一種力量就在心頭升起來了。”她接著寫到:就在這“一攥和一握中,賦予人心花怒放的奇美和力度。” 這種細膩的描寫仿佛使你也在和他們一起享受著這種奇妙的感覺。

在敘述到相愛之人的親密無間時,她又寫到:“語言是蒼白的,只有身體的靠攏、依偎,無比的穿透,有什麼比此刻更重要?”她似乎非常推崇身體語言的魅力。還有,對男女情事的的描述有時候也是非常委婉,使你既不覺得太過直白,也同時享受一種意境美。 “他們都醒來了,開始用手彼此為對方梳理那一團有些凌亂的頭髮。有一些清香,他們彼此嗅著,身體散發出迷人的寧馨。” 到此沒有完,也許是表達的需要,文章還要作更加深刻地的描述,對兩人即將到來的又一次雲雨,她沒有直率地描繪,而是寫得更加老道,更加優美:“又一次小憩,為騰躍於溫柔之谷養精蓄銳。”在這一處,她處理得非常高明,一句“騰躍於溫柔之谷”簡直是傳神之筆。還有,在遇到此類情形時,她都處理得非常機巧。如:“中斷時間,外部的世界被摒棄和推遠,相互沉迷。” 再有像“男人女人相親相愛,完成著生命的純美形式。一個輝煌的瞬間已歷史性地鑄成了一個永恆。”這些描述既不躲閃又不直白,讀起來感覺非常有趣。

上面是談及的是我們稱之為身體語言方面的描述技能。在談及男女精神層面時,她似乎以無比的真誠寫出了自己的某種感受,並寄寓了深深的嚮往。在她的筆下,非常憧憬那種意趣男女的相知相遇,並對他們兩情相悅時的那種情感發出由衷地讚美和嘆息。她發現,當兩個人一見鍾情時,“他們感覺到內心有一種東西在蠕動,那是真正的大愛的情感,”他們“目光已是躲閃不開,只有身體的靠攏,陌生消除, “這不是單向度的吸引,而是全部的吸引。他們既不祈禱也不懺悔,他們只有歌唱。歌唱成為他們惟一的鏇律和主調。”

在談及靈與肉的關係時,她評論道:“沒有領會精神啟迪的人,肉身永遠是一片混沌的凡胎俗骨。它不會伸展,盛開出鵝黃的花蕾。”而當“精神被開啟後,則肉身渴望著另一場覺醒。那是待開墾的土地,渴望著被春雨澆灌。”“在自由和舒暢中,常常被無邊的渴望吞沒和窒息。”這是“升騰的感覺,肉身的啟迪,有著粗糙缺欠,但那原始意象中的敞開則令你迷戀不已。”還有“女人渴望粗重的呼吸和火辣辣的擁抱”等等。這是一種非常大膽的描寫,可是你不覺得它的粗鄙,並且在讀的時候常常感覺作者遣詞造句的高妙。讀起來非常精彩。

在《女人與思想》一篇,她對女性情感世界的分析也是非常細微的。她說:充盈著愛意的女人,她們“內心分明冉冉升起愛的太陽。有無比的潤澤撫慰。事實是,欲把全部的無窮無盡的熱愛擁在懷裡。”作者還強調:“人生瞬間全是一次性,生命不可能重複,我們的肉體會逐漸衰老乃至化為塵土,那么,在我們的肉體尚飽滿生動的日子,我們所要做的是對自己的真實性存在負責到底。”

這些女人是“一個具有豐富深廣意味的女人,除了她的素樸與簡約,她同時兼有貪婪的一面。一個貪婪而豐富的女人,必然是一個擁有足夠自信的資格去承擔一切歡樂和痛苦命運的人。”我們觀察周圍活躍的女強人無不是如此,她們孤傲而自信,總給人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

好的文章讀完之後會讓人怦然心動,會像嚼橄欖般地有回味,甚至還會有一種我怎么就寫不出如此美妙文章的感嘆,這也許就是艾雲隨筆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