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中國人的“孝”

讀瞿同祖所著的《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一書,令我非常震驚的是,中國古代對不孝子孫是可以隨意處死的,歷史上有很多不孝子孫都是被家長自己動手殺死的,也有的是被家長呈送官府再由官府秋後問斬的。這件事讓我明白一個道理,中國人所謂的“孝”其實是由高壓體制擠壓出來的孝,因為子女只要被父母安上“不孝”的罪名,他就必死無疑,後果相當嚴重。

實際上,不僅中國如此,據說古羅馬早期,父母也有處死自己兒女的權力(見該書第11頁)。我對中國秦之前的情況不太清楚,但秦之後家長隨意處死自己子女的現象似乎已被禁止。不過,對不孝子女,法律又給予父母以送懲權,即家長可以請求地方政府代為懲罰。在元、明、清之前,家長只要把自己的兒女呈送官府,並要求執行死刑,那么官府大多會判他死刑,即使在開明盛世的唐代,這種現象仍舊沒有改觀(見該書第12頁)。到了宋以後,這種情況有了明顯好轉,尤其是到了清代,因為不孝而被執行死刑的已很少見,這應該算是一種進步吧。

不過,儘管清代對“不肖子孫”不再處死,但官府對打死不孝子女的家長卻非常寬容。比如,家長打死子女後,只要聲明被打死者不孝敬父母,那么這個家長所承擔的責任就非常小,按《清現行刑律》規定,只需打一百板子、罰十五兩銀子即可(見該書第9頁)。這等於是告訴人們:家長打死子女並不是一個大問題,他只是受一點皮肉之苦和破一點財而已。我覺得這仍舊是一把高懸在子女頭上的達摩克利斯劍,同樣具有很強的威懾力。

在孝這個層面,清代法律不僅給家長很大的權利,而且,對不孝子孫的懲罰也非常嚴厲。子孫只要是不服教誨或有觸犯情節的,都有可能被送交官府處置。官府對這些被呈送的不孝子孫,一般都押送到雲、貴和兩廣地區服刑。而且,官府對這種不孝的犯人,通常是不釋放的,除非遇到特旨恩赦或者減刑(見該書第13頁)。當然,也有的家長後悔將子女呈送官府,事後又請求官府釋放子女回來,不過,這樣的請求手續繁瑣,很難得到批准。此外,對二進宮者,官府還要加重治罪,這些人基本上都要發配新疆。這其中最為悲慘的是,有些子女被呈送到流放地後,他的家長先後亡故,這就意味著這些子女已完全失去釋放機會。遇到這樣的情形,很多人都絕望地自殺了(見該書第14頁)。在清代遺留下來的案卷中,作者還發現這樣一個現象,就是在家長呈送的不孝子女中,很多人的犯罪情節並不惡劣,有的只是因為不服從父母管教,有的只是因為出言頂撞了父母,就被呈送官府遭到流放。比較嚴重的一個傢伙也就是平日懶惰,又不聽母親的訓斥,就被呈送發配。還有一個傢伙是因為酗酒滋事,又總也改不了這個惡習,也被官府從直隸發配到了廣西。還有一個人擅自離家出走,二年沒贍養父親,也被呈送極邊遠的煙瘴地區給充軍了(見該書第15頁)。像這類問題,在今天看來,根本就不算什麼大事吧。最令人不解的是,父母和子女慪氣自盡了,子女是要判死罪的,即使兒女並沒有直接冒犯,父母若輕生自盡,子女也要有人判為絞候,大約是現在的死緩吧(見該書第39頁)。

在清代,家長控告子女不孝的案子,官府一般都是來者不拒。而且,還不要求控告人提供任何證據。在清律上就明文規定:“父母控子,即照所控辦理,不必審訊”。在當時,通行的倫理道德是“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假如父母與子女發生矛盾,那一定是子女的錯。而且,父母對子女的管教懲戒權是絕對的、不可撼動的。那個年代的倫理告訴我們,子女只能是“有順無違”,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倫理”的問題,“孝順”講的就是“順從”,這才是根本問題。在這個大背景下,子女和父母分辯是非,甚至頂撞不服,則是絕對不允許的,也是不可想像的(見該書第17頁)。

說到這裡,我們也許就明白了,其實,中國人所謂的孝敬長輩,本質上更多地是因為懼怕懲罰,人們內心的這種懼怕有的來自倫理道德,有的懾於家長亂施淫威,但歸根結底還是來自對國家機器的恐懼。那么,國人為何要如此強勢地推行“孝道”呢?我認為有兩個原因,一是歷代統治者都搞獨尊儒術,因此極力推行“三綱五常”則是必然。由於統治者把“孝”抬到無以復加的高度,因此它就必須誓死捍衛它的地位;二是來自民間的推波助瀾。因為當時的社會保障不健全,父母基本上要靠子女贍養,而孝順既是前提,也是保證。

在我看來,通過打壓而營造出來的孝是畸形的,它不是真正的孝,它只是一個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