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花落知多少

我的家鄉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典型江南水鄉。連綿起伏的青山與潺潺流水一路點綴了我的童年,卻也賦予了我桀驁不馴的野性。與男孩子們比爬樹登山打彈子,與女孩子們比串花跳橡皮格子,那時的我就像一匹不曾上韁繩的野馬,放任不羈地奔向我所嚮往的草原,卻容不下任何的規則的約束。

這樣的我在父母眼裡無異於一顆定時炸彈,因為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我會帶回撕破的新衣裳,打壞家中的新花瓶,媽媽就曾說過:“什麼時候你能安分地坐半個小時,那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更讓他們憂心的是七歲後,要怎樣才能把這樣的我帶進課堂。

四月的風漸漸失去了寒意,空氣中醞釀著泥土的清香。一夜春風過,滿樹柿子花開,米白色的花兒一夜間攻陷了枝頭,白花綠葉,相得益彰。我知道,春已悄然來臨。夜裡,我枕著縈繞鼻間的花香和耳畔些微風拂樹枝的沙沙聲入眠,心裡還盤算著明天要趕早起床,去拾被風拂落的柿子花串成花環。

但第二天,我的如意算盤卻落了空。爸爸拿著一本硬面的小冊子坐在了我的床頭。“這是一本《唐詩三百首》,裡面都是一些寫得很好的詩,你現在已經認得一些字了,可以試著去讀讀看,讀不懂來問我。”我裝作不經意地瞄向窗外,看到柿子樹下已有不少落花,想到夥伴們可能已經開始採集花兒,我心中焦急萬分,於是連連點頭稱是。爸爸又語重心長地教育了我一番,鄭重地把書遞給我。待到爸爸前腳剛邁出門口,我“嗖”的一聲從床上蹦了起來,隨手把書一丟,人已經從視窗躍了出來。

四月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剛才還是萬里無雲,轉眼已是烏雲密布,下一刻便大雨傾盆。我被密集的雨點逼回房間,想到一天的計畫被大雨全盤打亂,頓時無精打采地在房間裡踱步,不經意間目光落在了那本硬面書上,我嘆了口氣,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倒不如看看打發時間,便隨手翻開了它。真巧,落入眼帘的第一首詩就是《春曉》,我不急著看內容,注意力已被詩旁附著一副插圖所吸引。畫上是一顆虬曲的老樹,開滿了點點細碎的花兒,地上也斑駁地落著些花。畫面並不精緻,甚至有些粗糙,但我卻觸電般楞住了,片刻,我抬頭往窗外望去,風雨中那顆柿子樹以某種節律擺動著,不時有花兒飄然滑落。此情此景,讓我心頭一陣奇妙地顫動,我低頭,努力辨認著畫旁的幾行大字,雙唇一張一合:“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花落知多少,那大概也就是這樣的情景吧,風雨中一樹花兒紛紛落下,繽紛如一場落英雨。當大自然以這樣無比美麗的方式詮釋著詩的意境,又讓人怎能不見之便愛?

而我也因此而深深感到慶幸,在我第一次接觸詩歌時,是以這樣一種發自內心感到快樂與震撼的方式,而不是在枯燥的語法講解中把優美的詩句咀嚼得索然無味。

我也因而愛上了閱讀。很多時候我喜歡持一卷書,坐在柿子樹下靜靜閱讀。埋首於書卷中,似乎連時光都沉澱了,只有那一縷柿子花的清香,把書間的浮生畫卷、滄桑世事、風雨沉淪,都一併染上了一層夢幻般的色彩。

有時讀得倦了,枕著書便在樹下沉沉睡去,繽紛落英悄然覆住了我的夢。想來那必是極美的一幕:暖暖的陽光輕盈流轉於葉間,樹下的孩子枕書而眠,一陣風過,米白色的花兒如同躚蹁的蝶兒,於空中飄落。

幾年後,當我於《紅樓夢》中讀到《憨湘雲醉臥芍藥裀》時,我立刻就想起了那個枕著書於落英中沉沉睡去的孩子,一抹笑容悄然浮現於嘴角:這就是閱讀與生活體驗相結合所帶來的快樂吧!

繽紛的花兒落了,卻成了我文學與生命成長的豐厚土壤,“落花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我相信,泥土裡的夢終有一天會在枝頭開花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