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評聯考作文題

隨著語文教育改革討論的逐步深入,人們逐漸形成一個共識:聯考語文標準化考試是產生當前語文教育諸多弊端的癥結所在。它捆住了廣大語文教師的手腳,窒息了語文教學的生機,也扼殺了學生的創造力和想像力的發展,使語文教學越來越走入死胡同。

不久前,《中國青年報》將1998年聯考語文試卷分別寄給了國內幾位知名教授,其中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錢理群教授在研究了這份試卷後,寫下了這篇感想。

思維被納入固定模式我們的根本教育觀念已到了該反省的時候給我的任務是評論聯考試卷。

我讀了,非常吃力,首先是弄懂題目要求就費了極大的勁,有的至今也沒有弄得太清楚。這兩大部分、六大項、三十五小題、十大頁,據說有一萬二千字的標準化的考題,形成一種無法抗拒的力,要把我的思維強行納入某一種固定的、不可置疑的、剛性的模式中,進而控制我的心靈:我感到生命的窒息,陷入了莫名的恐怕與痛苦之中。

而且我知道這種"考試"的威力:你(或許還有你的家庭)未來的命運都掌握在它的手中,你必須臣服。記得魯迅曾提到有一種"山羊",它能夠"率領羊群,悉依它的進止";在我的感覺中,這種"考試"其實就是更為高明的"帶頭羊"。於是,眼前幻化出一幅"漫畫":"山羊"在前面走著,"胡羊們(千百萬的學生,連同他們的老師、家長),就像魯迅所描寫的,"成了一長串,挨挨擠擠,浩浩蕩蕩,凝著柔順有餘的顏色,跟定他匆匆地競奔它們的前程"。魯迅說:"我看見這種認真的忙迫的情形時,心裡總想開口向它們發一句愚不可及的疑問--‘往哪裡去?!"(《華蓋集續編·一點比喻》)這才是要害所在:"往哪裡去?!"客觀地說,考試本身就是帶有一定的引導性的,並且也總是要遵循一定的規範的,由此造成的某些弊端幾乎是不可避免的,除非從根本上取消考試--"文革"中也真的這么做了,其理由之一就是要根除考試的弊端,其結果是造成了更大的危害。這一段歷史,是我們今天重新審視考試之弊時所不能忽視的,那是一條線,我們的反省不能走向那樣的極端。因此,所要討論與質疑的不是考試本身,而是考試所要引導的方向,也就是魯迅所說的"往哪裡去"的問題。具體地說,就是要追問考題的背後,所暗含的預設的課程標準、培養目標,而這又必然追問到根本的教育觀念上去。人們對目前語文聯考的種種不滿,包括本文開頭所描述的考題給我帶來的恐懼和痛苦,說到底,就是因為在這些"教育的原點"上出了問題。我們的反省,應該深入到這些根本問題的冷靜的思考與討論上。這樣的討論必須是民主的,應該讓不同的意見充分發表,並展開充分而平等的討論。

作文大量出現"父母雙亡"沒有個人意志想像創造空間迫使考生瞎編我注意的是考題的兩個特點。先看第一部分題目,要求考生判斷拼音、寫字、詞語(包括成語)運用的正確與否,判斷句意明確與否,判斷文章的排列、表述恰當與否,判斷對文章的理解正確、準確與否……等等。這裡,可注意之點有二:一是偏向於對考生(教育對象)的判斷力、理解力的要求,而要求考生理解判斷的主要是報刊上的文章與科技文章;二是對考生思維能力的要求,主要是思維的正確、明確、準確、恰當與精密,而對正確性、準確性……的理解又是十分機械而刻板的,實際上是按照"非此即彼"的思維模式去要求考生。孤立地看,要求本身似乎並無問題,但如果聯繫著想像力、情感力、感悟力、形象思維的能力,以及思維的創造性、批判性(逆向思維)……等等,就不得不提出這樣的問題:如此片面的考試標準,究竟預設著怎樣一個語文教育與人才培養目標?這就要說到考題中的作文部分。本來這部分是可以讓考生髮揮他(她)們的想像力與創造力的。但我們所看到的題目卻是:"現今中學生的心理承受力差異較大,有的像雞蛋殼那樣脆弱,有的卻很堅韌。那么你是怎樣的呢?……寫一篇你自己的心理承受力的文章。"很容易就注意到,題目的前提--對現今中學生心理素質的評價是成年人作出的,或者說是社會流行的一種看法,而且也是社會所關注的;卻並非考生(教育對象)的自我評價,也未必是他們所關注,感興趣,真正有話要說、可說的。而且題目本身:《堅韌--我追求的品格》、《戰勝脆弱》,就已經規定了寫作的內容、價值取向。這實際上就是要把考生的思維與寫作,納入到一個早已預設好的,符合社會公共意志與規範的,幾乎沒有個人意志、想像、創造空間的模式之中,而且是強制性的。

寫到這裡,我才明白,我面對考卷所產生的壓抑感,以至於恐懼與痛苦,就是這樣產生的。考生是年輕人,當然不會有我這樣複雜的,並且是無可奈何的反應,他們有自己的應付辦法,就是瞎編--於是這屆考試中就出現了大量的"父母雙亡"的"考驗"下"戰勝脆弱"的"假話"。我從這孩子們的扭曲的"反抗"中看到了心靈的可怕的扭曲--想想看,隨意拿父母的死亡"做"文章,這意味著什麼?!"標準化"造成人格缺陷忽略獨立自由精神的培育可能使受教育者走向反面於是,我終於明白,這樣的"標準化"的試題,實際上已經規定了一種所要培養的"人才標準"。這將是怎樣的一種"人才"呢?他們有一種很強的能力,能夠正確(無誤)、準確(無偏差)地理解"他者"(這"他者"在學校里是老師、校長,在考試中是考官,以後在社會上就是上級、長官)的意圖、要求;然後把它化作自己的意圖與要求,如果做不到,也能自覺地壓抑自己不同於"他者"要求的一切想法;然後正確、準確、周密地,甚至是不無機械死板地貫徹執行,所謂一切"照章(規定,社會規範)辦事",做到恰當而有效率,並且能夠以明確、準確,邏輯性極強而又簡潔的語言文字,做出總結,並及時向"他者"匯報。這樣的人才,正是循規蹈矩的標準化、規範化的官員、技術人員與職員。他們能夠提供現代國家與公司所要求的效率,其優越性是明顯的;但其人格缺陷也同樣明顯:一無思想,二無個人的創造性,不過是能幹的奴隸與機械的工具,在這個意義上,他們也是"齒輪與螺絲釘",而且是國家機器與商業機器上的雙重的"齒輪與螺絲釘"。

這裡,我們所面對的,正是現代教育的一個悖論:一方面,它確實需要培養有能力有效率的專門科學技術人才(包括技術官員),但同時它又存在著使人工具化、奴隸化的陷阱與危險。我們今天聯考的弊端與暴露的教育危機,並不在於對知識、能力的訓練本身,而是我們走向了"科學主義"的極端,一方面知識、能力的訓練陷入了繁瑣哲學,一方面又忽略、排除了作為教育的根本對人的心靈、智慧的開發,對人的性情的陶冶,人格與個性的教育,獨立、自由精神的養成,甚至有可能走向窒息與控制受教育者的心靈的反面--我們之所以如此尖銳地提出"向哪裡去?!"的問題,正是出於這樣的危機意識。因此,我們有必要提出呼籲:請解放我們的孩子,連同他們的老師與家長,甚至包括考官們(作為個人,他們十分辛苦,也並無責任),從根本上說,就是要讓我們的教育從科學主義與繁瑣哲學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從失去了靈魂的教育功能觀念與相應體制中解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