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為何物

當今人對於詩,大多感到陌生。青年人還有望而生畏的現象。為了解除這些困惑,使大家都能接近詩,首先就得使人們明白,詩為何物。

古人言:詩言情。情者:情景、情趣、情感、情緒等等。這類詩最多,大約占90%。

朱熹說:詩言志。志者:意志、觀點、傾向等等,也就是世界觀。所以“志”有政治傾向和哲學色彩。這類詩極少,大約占10%。

不難看出,這兩點都是詩的核心。只是言情的為主而已。不管什麼詩,離開了這兩個核心就不是詩。

詩一著實體便顯得死板、生硬,失去了空靈的效果。

詩,最好只帶政治傾向,甭帶政治色彩。如:以石灰喻志的《焚石灰》“千錘萬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身碎骨全不顧,只留清白在人間。”

如:以竹喻志的“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南西北風。”“未出土時便有節,待凌雲處總虛心。”

這樣的詩雖有政治傾向,由於是以物詠志,有抒情的成分,政治色彩並不濃,使人愛讀,想讀,而且讀後有啟發。所以詩言志,最好以物詠志。

在歷代詩詞中,言志的少,言情的多,言志的詩難以成為詩的主流,這已是不爭的事實。

郭沫若對詩作了最好的註解:“詩的本質專在抒情,抒情的文字不採詩形,也不失為詩。”可見郭老認為詩,以抒情為主,其它形式都是次要的。這為自由詩奠定了基礎。

中國文化有一個最大特點,遇到有形跡、有障礙的東西,便將其點化得極空靈,極沖虛,世界面貌因此展現;真的領域因此顯豁;善的升華因此完成;美的創造因此實現。這正是中國人在智慧上所表現出的天才。

凡是詩,一著實相,就會沾滯不化,索然無味。凡是能去跡存象,使精神空靈,以顯勢用的,就會頓生芬芳的春意。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能使有限的社會形體,表現出無限空靈的妙用。

唐代詩人薛媛說:“淚眼描將易,愁腸寫出難。”詩最難的就是寫出愁腸般,那看不見摸不著的抽象之物,而將有形的淚眼化在其中。

又如元曲中的名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可以看出,越是說不明,道不清的東西,用詩來表達越具魅力。

李白的詩以抒情的浪漫見長,便有空靈、雄壯的氣勢;杜甫的詩以志為主,多言事,少言情,便難有李白那種豪情。

凡是廣為流傳的詩,或詩句,90%以上都是言情為主。可見寫詩就得以言情為主,言志為輔。

要言志的話,最好寫雜文,喜笑怒罵無所不用其極,多么痛快,多么淋漓!

詩最講究神似,反對形似。時間、空間跨度大,蒙太奇手法運用多,抽象性也大,故有朦朧詩的說法。所以,用詩言志,沒有相當功力,反而會弄巧成拙,給人們留下無病呻吟的感覺。

抒情分為五種類型:1、直抒胸意;2、借景抒情;3、觸景生情;4、詠物寓情;5、詠物言志。

直抒胸意的抒情,一般用於雜文、民歌中的比較多。比如《縴夫的愛》,這首歌,抒情很直白,迷倒了多少聽眾,因此廣泛流傳,經久不衰。這正是當代人快節奏生活,對於直抒胸意的訴求。

詩中卻少有直抒胸意的情況,因為過於直白,缺乏想像空間,反而現得死板、生硬。倒是借景抒情、觸景生情、詠物寓情這三類用得多。

詠物言志一般都用於言志的詩中,如前文提到,于謙的《焚石灰》、鄭板橋的《石竹》就是典型的詠物言志。

散文是介於詩與雜文之間的文體,它既可以言情,也可以言志。情志相當的內容最好寫散文,不必去作詩。詩太抽象、朦朧了。宋代的高翥言詩,是這么評價的:“所思多在雲水間。”多么渺茫,多么空靈。

詩近於道。道更講空虛,靈動,和道德修養。

凡有文學基礎的人,道德修養又好,就有可能寫出好詩。試看有名的詩人,沒有一個不注重道德修養。如范仲淹,柳宗元,李白,杜甫等。

甚至有許多人對儒釋道很有研究。如白居易,蘇軾,范仲淹等。因為他們幾近於道,便懂得如何化實為虛,化腐朽為神奇。他們的詩也就有了時空跨躍的靈動。例如李益的:“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這是多大的時空跨度?

俗話說:“作詩先做人。”人都沒做好,什麼事都斤斤計較,心胸狹隘,怎么能夠寫出好詩?相反,修養越高,心胸越博大的人,寫出的詩,自然會有氣吞山河的陣勢。

詩富於哲理。哲學的根本問題就是思維對存在,精神對物質的關係。

詩也脫離不了這個範疇。如何深刻地表達這兩對哲理關係,不但是人生的一大課題,也是詩詞應該表達和必須面對的課題。

詩不管寫得多么空靈,始終圍繞著表達人生情緒而進行,只是表達的方式有所區別而已。所以哲理深邃也是寫好詩的關鍵。

例如張謂的:“世人接交需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道明了一種精神對物質的關係。

又如白居易的:“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誰復知?”表達了一種思維對存在的關係。

還有諸如李白的:“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杜甫的:“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劉禹錫的:“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毛澤東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倉桑。”等等,都富有很深的人生哲理。

詩勝於畫。所以有“如詩如畫”的說法。可見詩是排在畫的前面。

好的詩,確實是畫所望塵莫及的。如:“采芝何處未歸來,白雲滿地無人掃。”“人家居何許,雲外一聲雞。”等詩句,給人多么美好的畫面感覺?在這些似有似無的意境面前,畫卻顯得無能為力。

詩如果寫得不好,不但超不出畫,甚至還不如畫。畫有形象美,色彩美,人人都能看得懂。為此,詩起碼要有畫一般的形象美,色彩美。

詩到了人們都看不懂,想不透,不管多么高深,都不是好詩,原因就在連畫意的形象,色彩都沒有了。

詩作得不好,會使人望而生畏,形象美和色彩美更無從談起。因而,詩不但要講通俗易懂,雅俗共賞,還要講究畫一般的形象逼真與色彩和諧,才能達到不是作畫,勝似作畫的境界。

詩的畫意要有國畫一般的空靈美,也就是要留有空白,行話叫留白。寥寥數筆,盡顯精神。這也是好詩的必備條件。而不能向西洋油彩畫那樣,滿滿的,一點留白都沒有,給人脹滿的感覺,更談不上什麼精神勢用了。

作詩,人人都能來幾句,而如詩如畫的詩卻少見。故好詩如名畫一般難得。

難怪陸遊說:“世間才傑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意思是說,世界上有才能的人並不缺乏,能將所學的知識與自己的心氣相合,與大自然相合的人並不多。這也是作好詩的關鍵。

詩勝於歌。所以有“詩歌”的提法。可見詩還排在歌的首位。

詩無論從韻律上和節奏上講,都比歌要求得嚴。因為它僅僅是從文字上來讀,而歌卻有音樂伴奏。如果詩在文字上表達不出韻律和節奏的美感,就沒有補救的辦法。歌卻能靠音樂伴奏來解決。這也是古代的詞和曲,一旦脫離了音樂伴奏,讀起來就有問題的原因。

不信去看宋詞中的許多詞,當時都是以歌牌命名填寫的,一旦脫離了音樂,讀起來就缺乏韻律了。就像現在的歌詞,是根據歌曲填寫的一樣。所以有作曲某某某,填詞某某某。如果把曲拿掉,歌詞單獨閱讀,就缺乏韻律了。

韻律、節奏、對仗,發展到唐朝已經到了登峰造極,近於苛刻的程度,出現了以平仄擺布為規律的平仄譜。凡作詩的人,先要熟背平仄譜,然後才能按譜作詩。

平仄說穿了就是抑揚頓挫——陰陽兩種聲調的交替使用,這也符合韻律和節奏的要求。而一旦格式化了,就有做作的弊病,因此唐朝以後作詩的人越來越少,平仄的框框調調,對仗的嚴格要求就是罪魁禍首。它扼殺了許多詩人的豪情,連李白那樣的大詩人,都感到了律詩的束縛,所以他的詩大多以古體詩為主,甚至還有寫歌的。比如他為大書法家懷素寫的《草書歌行》就是。

唐朝以前作詩只講押韻,雖有平仄、對仗,那都是自然流露,並沒有嚴格的要求。自唐朝嚴格講平仄、對仗起,就將詩分為兩種:唐朝和唐朝以前不講平仄、對仗的為“古風”或叫“古體詩”;嚴格按照平仄、對仗要求的叫“律詩”或“近體詩”。這兩種詩在押韻上的要求是一致的。可見押韻是詩的普遍規律,

宋朝起,作律詩的人更少,出現以詞為主的現象。詞雖然也講平仄,但比律詩寬得多。到元朝作詞的人也不多了,便以作曲為主。曲比詞的平仄要求更寬。到明清兩朝,作曲的人也不多了,便以小說為主。

任何事物發展到一定程度都得回歸原點,用時興的話講,叫“返樸歸真”“回歸大自然”。

近代史上的變革,都是先從文藝戰線開始的。例如:西方的資產階級革命,是從“文藝復興運動”開始;中國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是從提倡白話文開始;文化大革命,是從“我的一張大字報”開始;撥亂反正,是從教育與科技開始;改革開放,是從“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大討論”開始。究其原因,便是“師出有名”,“解放了思想才能解放生產力”,名正才能言順。因為理論是行動的指南嗎!

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爆發,西方的自由思潮和自由詩成為了時尚。國人為了將自由詩區別於舊體詩詞,定名為新體詩。

新體詩以自由思潮為基礎,衝破了傳統詩的條條框框,什麼押韻、對仗、格律、句型、行數,統統不要,隨意發揮。掃蕩了舊詩詞以描寫風花雪月、才子佳人為主的沉悶,煥發了自由創作的巨大空間,創作出了一大批描寫工農民眾的好作品。

新體詩儘管產生了一大批好作品,但任何事物,一旦失去控制,便如脫韁的野馬,必然產生不良後果。

新體詩因不拘形式,有些詩寫得過於自由,過長,過雜,過俗,產生了一些垃圾作品。受到了人們的責疑,也就不奇怪了。但這並不能否定新體詩的存在。

新體詩,新就新在自由上,但無限度地自由也不行,還是應該有個大體框框,如,只要有情理美、押韻美、畫意美、色彩美、哲理美、空靈美,這些因素,都算得上詩。其餘的條條框框就不必那么苛刻,只能作為借鑑。

新體詩的強大生命力,就在於給了人們創作上巨大的,不拘一格的自由空間,自誕生以來,深受人們的歡迎。

但新體詩不管如何自由,都不能不講押韻。因為押韻,是詩的底線。連打油詩,民歌,快板,三句半等都要講押韻,何況是文學作品中,最高境界的詩呢?詩,如果連押韻都沒有了,那還叫詩嗎?充其量也只能是散文。

中國的詩起源於《詩經》,其中最早的作品距今已有三千多年。三千多年來,大體形成了古體詩、近體詩、新體詩——自由詩三種。

如果把古體詩、近體詩比喻成陽春白雪,那么新體詩就是下里巴人。他們之間是相輔相成,並行不勃的。沒有下里巴人,陽春白雪從何而來,沒有陽春白雪,下里巴人如何提高?

俗話說:“蘿蔔青菜,各有所愛”這是生態常理;沒有白晝就沒有黑夜,這是自然常理;沒有陽春白雪就沒有下里巴人這是文藝常理。從自然規律來講,新詩與舊詩是相互依存、攜手共進的關係,是“一損俱損,—榮俱榮”的血肉相連關係。

古體詩也講抑揚頓挫,只是要求不那么苛刻,新體詩大可借鑑。所以,無論是作詩,還是朗讀別人的詩詞,還得用心體會其中的韻律與節奏。

如馬致遠的《天淨沙》,不但是一首如詩如畫的好詩,也是一首韻律和節奏感很強的好詩。試讀“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這首元曲,無論是在韻律上,還是在畫意上,甚至是在蒙太奇的剪接手法上,都稱得上是佳作。讀這樣的詩,不用音樂伴奏,勝似音樂伴奏。

作詩就得像新體詩那樣,不必為律詩的平仄規矩所限,更不能一說平仄就望而生畏,從總體上把握住抑揚頓挫就行了。作完後反覆朗讀,認真體會,儘量達到如歌如泣的藝術效果。這比用平仄的框框調調去裝腔作勢更好。

好詩不一定有令人拍案叫絕的,能夠流傳的佳句。所以會有:“夢中頻得句,拈筆又忘懷。”“吟安一個字,拈斷數根須。”“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等感嘆。可見絕句不是輕易能夠得到的。它是生活的提煉,文采的拔高。

有了好的內容不一定找得到絕妙好辭。古人說:“文章本天成,得失在一時。”能夠抓住千載難逢的時機,就能創作出絕妙好辭。

宋代的陳起曾感嘆:“吟得詩成無筆寫,蘸他春水畫船頭。”靈感來了,而沒有書寫工具,也是常有的事。

我認為絕妙好辭的先決條件是:“人人心中有,人人筆下無。”讀後餘味無窮的句子。例如曾公亮的:“枕中雲氣千峰近,床底松聲萬壑哀。欲看雲山拍天浪,開窗放入大江來。”這其中蘊藏的意義遠比字面上的意境深廣。

綜上所述,雖然不能把“詩為何物”道盡,但也八九不離十了。

詩是文學中的最高結晶,為了如跳水運動般的一分鐘美,就必須下十年磨一劍之功!除此而外,沒有任何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