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
汽車尾燈連成一片,遠遠見著車動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輪到你往前挪一小段。鷖離坐在車裡,只能看見前面那車子冒出的尾氣。
暮霜呆呆地望著路的盡頭,希望有一個身影從那裡走出來,可是每次出現的人都不是她。“說好會來的。”暮霜嘟起嘴,轉過身去,“我找川子去。”
鷖離插上耳機說:“阿霜八成找川子去了。”坐在駕駛座的爸爸略帶笑意地說:“你又不在,他不找川子找誰?院子裡的小黃雞嗎?”鷖離意識到爸爸誤會了自己的意思。“我又不是得了紅眼病,哎呀,快點開嘛。”
川子和暮霜到了傍晚才回家,一人抓著兩隻鳥。川子的是一隻麻雀,一隻烏鴉。暮霜一手抓著從鳥窩裡掏出來的燕子,一手抓著只小麻雀。幾隻鳥縮頭縮腦地被兩個小男孩握於手中。時而悽慘地叫一兩聲。羽毛也亂蓬蓬的了。麻雀這種鳥最貪吃,抓來的其他麻雀都放走了——太多了,裝不下。用上暮霜的口袋和川子的頭也裝不下。
暮霜見著一絲亮,幾個影子從遠處走來,鷖離!他放下鳥飛奔出去迎接,一邊大叫:“鷖離!鷖離!”鷖離微微一笑。“今天堵車。”說著,她把袋子放進了暮霜家的椅子上,抹了把汗,“我媽說了,今天我住你家。啊——餓死了,快讓我看看吃什麼。”鷖離鑽進餐廳。暮霜的媽媽端著菜出來。“阿離呀。今天在咱家呀。看看,阿姨做了什麼好吃的?”鷖離早就聞出來了,分明是土豆牛腩!暮霜也來了,他見他媽走了進去,伸手捏出一塊牛腩,被燙了手,就趕緊往口裡塞。然後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嚼著。鷖離見狀,也伸出手。暮霜故意咳起嗽來,學著大人的樣子說:“舒鷖離!大人沒吃你吃什麼吃?”鷖離不慌不忙地把牛腩塞進口裡,也學著大人的樣說:“暮霜,你又偷吃東西?還有汁都在嘴邊呢!”聽到這裡,暮霜就手忙腳亂地擦嘴巴。鷖離便哈哈笑起來了。
暮霜的爺爺是個和藹的老人。鷖離和暮霜吃完飯有時是看會電視再聽他講故事,有時是打著手電去田裡或別處瘋。此時天氣還冷,不能到處亂跑,於是兩個小腦袋就擠在他身旁。還有兩雙來自鳥類的眼睛也望著他。聽著聽著睡著了,他就叫起來:“小孩睡覺不上床,晚上招來大灰狼。”這時候暮霜的母親就走出來,分別把暮霜和鷖離抱上床,蓋上被子。一切都像以前一樣,只是,只有鷖離知道,有某種東西已經在悄悄變化。
暮霜和鷖離在堂屋裡翻紙片。川子來了,他愣了愣,才喊出來:“鷖離!你咋在這?”鷖離回過頭:“川子!我有空就回來了——川子你手上那是泥巴嗎?”川子點點頭:“田裡的泥巴,本來準備和阿霜捏著玩的。可是你……”這下暮霜站起來了,說:“沒事,再去田裡弄塊來就好了。”
先把葉子,石子等雜物挑出來,再在泥團中間挖個小洞,倒水。再反覆揉搓,再倒水,再揉搓,直到泥團富有彈性為止。鷖離幹勁十足,一邊倒水一邊說:“這有點像和水泥。”手一抖,水溢了出來,不可阻止的往外流。“啊啊啊!泥!泥在哪裡?”
有好的泥團,就像拉麵師傅拉麵用的麵團。等待著別人賦予它靈魂。三個孩子的手都快速移動著,變換姿勢隨泥團的濕度來沾水。暮霜時不時抬起頭朝院裡的小黃雞看去。他的不知疲倦的啄著米粒。有時那些肥肥的雞便會狠狠地咬小雞,小雞就慘叫一聲,知趣地退到後面來,眼巴巴的看著它吃。暮霜手下的形象愈發鮮明,是只肥肥胖胖,呆頭呆腦的小雞。川子在捏一隻小兔子。鷖離要捏一個小女孩,不過暫時看不出來。
吃過午飯,三個小孩又把泥巴扔在了一邊。“好飽啊。”暮霜拍拍自己的肚子,“去我哥哥家蹭吃的嗎?”鷖離搖搖頭,無奈地笑了笑,說:“不了,你們去吧。我寫作業。”川子狐疑地看了鷖離一眼:“不正常啊,鷖離大小姐什麼時候這么愛學習了?是不是怕長胖啊?”
鷖離白了他一眼,又瞪了瞪一旁憋笑的暮霜,說:“快去啊!我作業又不多。要是做不完,會被笑話死的!”於是兩個男生一溜煙地跑了。
鷖離轉身從袋子裡翻出作業,今年四年級了,也是該好好學習了。待鷖離把作業收進去的時候,川子和暮霜已經滿載而歸了。“然後生火嗎?”鷖離探過腦袋問。川子不禁愁眉苦臉:“你不知道,上次我們生火讓老師捉住了。”“啊……這樣啊……”鷖離又說:“那......我跟你們說說城裡的事吧。”
“城裡沒有人種田,也沒有人養雞。到處是高樓,人們都說國語。有很多學校教英語。小孩子不用種田,但是要讀書,老師說只有讀書才有出路……”鷖離莞爾一笑,可惜,可惜,你們都看不到啊……
“暮霜,川子,你說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嗎?”“怎么不會呢?城裡還不如鄉下好,鷖離怎么會捨得離開呢?”
“......那你們一定要等我啊......”
“當然啊!”
下午鷖離就和父母趕回城裡去了。到了寒假就可以待上好久了。
一月
時間飛快,轉眼到了寒假,鷖離父母總在忙些什麼,險些沒有趕上大年夜。不多不少,正好趕上了年夜飯。鷖離心不在焉地嚼著飯菜,有些東西果然不是她所能改變的。門外暮霜和川子在玩著鞭炮。鷖離只當沒看見。吃過飯,徑直去房間寫作業,連來串門的川子也視而不見。
12:00,鷖離看了看錶。窗外鞭炮煙花聲四起,都在慶祝著新的一年的到來。“新的一年了啊......”鷖離瞧了瞧還在外面瘋的暮霜和川子。從書包里拿出兩本書,遞給暮霜和川子,你們也要好好學習啊......
“誒,這是什麼?”暮霜一臉不解。“唔......就當新年禮物好了。”“啊,那謝謝了,不過你們城裡人才讀這個東西吧?”“......”
“暮霜,川子,有緣再見。”說完,也不顧暮霜和川子一臉看神經病的眼神就走回家。
過完年鷖離又要趕回城裡了只是......
“你們一定要等我啊!”鷖離又回過頭說,身後兩人點點頭。她這才跟著父母上車。
春節過後,鷖離家搬到了北京。之前她的父母偶然得到了發展的機會,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父母便準備著搬家。原本想把鷖離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起帶過去,但是他們竟都不願意。這次春節回來就是想再勸說,但轉念一想,我們現在也沒有什麼錢,帶他們過去也是受苦,以後再接過去也不遲。於是便交代,可能幾年才能回來一次。直至鷖離國小畢業,回來的次數也寥寥無幾。
再一次回來,便是爺爺的葬禮。父親跪在爺爺的照片前,照片裡的爺爺笑得一如往常。只是不會再與我們說話了。父親哭得一塌糊塗。依稀聽得到他說:“爸,你怎么就沒等到我接你過去呢?以前我沒錢,現在我說什麼也得把娘他們接過去啊。你放心......”
鷖離一言不發地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川子和暮霜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真的要走嗎?”川子背對著鷖離說,聲音像是從遠方傳來。鷖離沉默不語。川子回過頭,已是淚流滿面:“那......記得寫信。”鷖離點點頭,又搖搖頭,已經哭不出來。
下葬那天,所有人都戴著白色的孝。鷖離只能轉過身,不聞,不問。裝作一切與自己無關。
自那以後,鷖離再沒能回去。很久以後的一天。暮霜家的保姆清理雜物時翻出了一本書。可能質量不太好,已經看不清寫的什麼。她問暮霜:“還要嗎?”暮霜點點頭,繼而無力地搖搖頭。思緒萬千。聽說鷖離出國留學了,真有出息啊。暮霜也搬到了所謂的城裡。至於川子,無人知曉......
年少時的約定,終消散在風中。我們身不由己,回頭過,卻從來沒有後退過。最後只能哭著向前,向前走著走著,就忘了哭。
本文作者:楠嘉(公眾號:十二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