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散文隨筆:有關於他

那根針依舊僵硬地存在著,無比真實地挑在皮膚上。殷紅的血液在輸液管里格外清晰,‘滴’,‘滴’,陽光迅速聚攏成形,拉扯,被八字眉的醫生玩弄於拳掌之中,鋒利的手術刀陰笑著,手術燈‘啪’的一聲照在那人蒼白的面龐上。

面龐上枯萎的容顏,已不復青春。

N小時候,手術燈熄滅。

嗯,小時候,不管怎樣,天永遠是湛藍湛藍的,地永遠是綠油油的,夥伴們永遠是幸福笑著的,童年的記憶被我主觀美化,天永遠是晴朗的,一年四季總是春天——除了他。

他是我的外祖父,在我泛黃的記憶中,他永遠是不苟言笑的,沉悶的,嚴肅的,甚至可以說我討厭他,這都源於我小時候的一件事。

在我7歲那年,不苟言笑的外祖父破天荒地地送了外祖母一塊通體碧綠的玉手鐲,外祖母愛不釋手,那塊玉手鐲是真的很漂亮--我到現在還記得它的模樣,孔雀綠的玉石被鐫上細細的紋路,晶瑩,透亮,就像古希臘女神留下的眼淚。

但黑暗中的欲望並不會因為片刻的美麗停下魔鬼的步伐,戴著黑貓的鬼魅與輕盈,逃過月亮審視著的目光,它輕輕一躍,‘嗖’地鑽進窗戶,爬上了我的被窩。

那一晚,我偷了那個手鐲。

自然地,第二日,外祖母就發現她最寶貴的玉手鐲不見了。

屋子被翻得東倒西歪,空蕩蕩的柜子張著嘴巴像是在嘲笑我的自作自受,外祖父的目光像蛇一樣環顧四周,最後定在了我身上,我被他的目光勒得喘不過氣,快要窒息。

“是你拿的嗎?”外祖父的措辭拿捏得小心翼翼。

“沒......沒有。”我瑟瑟地,卻仍然壯著膽子弱弱地回了一句。

“真的沒有,嗯?”外祖父語言頗為嚴厲,空氣一時間被拉得錚錚作響,頗有排山倒海之勢。我定了定心神,壯了狀小胸脯,用死也不承認你能奈我何的語氣說道,“真的沒有!’’

外祖父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向我飛過來,我仿佛看到了身上兩個血淋淋的大窟窿,於是,我好不容易找好的理由尤其甲而逃,我又被嚇得縮了回去。但他卻不依不饒,非要用刀子一層層剝開我的皮肉,用蠻橫的方式一遍遍證明“你在流血’’,“你在流血”......

“就在你的床底下,還說不是,哼!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xx!’’

我的臉瞬間白了又紅,紅了又綠,像花椒一樣,麻麻的,五味雜陳。

外祖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於是天狠狠地暗了下來。

自那以後,我和他形同路人,路同行人。

好不在乎,好不生疏。

我搬了家,和父母住在一起。幾通電話也只是寥寥的“餵”、“嗯”、“就這樣”、“好的拜拜”,寥寥的幾次見面也只是匆匆的離別,匆匆的背影也只是寂寞的轉身。也只是在寂寞的夜晚,才會偶爾想起,有關於他。

聽說,他增長了多根白髮;聽說,他的身體日益衰弱;聽說,他患了高血糖……

我們一家人在重症監護室外焦急地等待,母親仿佛一夜白髮,熱鍋上的螞蟻都不如我們,螞蟻至少還有一層堅硬的殼可以緩解那熊熊烈火所帶來的凌遲的疼痛,我們卻像絞架上的犯人吊著脖子等待著死亡。

徒勞掙扎,多么無力。

被我主觀格式化的記憶兇猛地向我襲來,我記起了那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憶起了夏日夜空下被草扇細細拂過的感覺,想起了黃桂樹下他和他的打油詩:

“雪梅寒香冬意濃,溫酒談笑花雨中。

世間俗事隨風去,人猶未罪意先融。”

……

最後一次見他,是在他的葬禮上。

青青草地上,塵埃遍野,照片上的人笑得有多明媚,沉澱出的黑白輪廓就有多悲傷。

作者:張傑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