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時間的隨筆:籬上雪

原文標題:時光絮語 | 籬上雪

深冬的天氣是一日寒勝一日。在車窗外的景色急速倒退變幻,卻也無一不透出入骨的悲涼。濃雲靉靆,灰土飛揚,天地渾濁一片。遠近的小山丘已被砍禿,像是頭髮掉得快光的禿子。只余山腰幾叢枯黃蕭瑟的雜草匍伏,如同一顆青皮冬瓜的頭頂東一根西一根的雜毛,便露出了九分的淒涼瘦土。人煙更是寥寥,偶見路邊一廢棄土屋,檐瓦破碎,檐下一捆柴木已腐朽生蟲,於砭骨東風中淒咽,蟲在這堆屍體上歡呼雀躍。

故鄉的景,本不是這樣的。聽聞是今年,有人承包了鄉村所有山頭,將樹木盡數砍去,要大規模栽種核桃。樹是砍盡了,卻遲遲不見新樹苗栽種。這山,便一日日荒涼了。我在外飄泊求學,終於回到故鄉時,看到的卻是如此慘象,原有怒意卻又無處發泄,只得無奈苦悶地龜縮在下鄉的麵包車內,黯然地望著車外,哀嘆自己力量渺小。

可隨行的小妹絲豪未感到悲傷,反而一臉期待地問我是否會下雪,短短几字,瞬時將我拉入回憶的漩渦。

那還是我在故鄉縣城讀國小的時候,而那時,鄉下的冬天還是熱鬧的。

蔥蔥籠籠,高過人身的茅草枯黃了,一片片,滿山遍野地躺下去了,正如累了的農夫,丟了鋤頭,只看舊短衫,田埂上、山腰上,就那樣大大咧咧地睡下,暢快地休憩了,寒風過境,茅草還要再晃一晃,急切地證明自己來年會甦醒的決心。相比於茅草的浮躁,山腳的竹林淡然了許多。冬風料峭,竹卻更顯飄逸悠然,無拘無束。碧玉為骨,纖葉作裳,恍如閒雲野鶴般靈逸自由。這時總有悠閒的老人們,拾一隻歪腳凳,坐竹林中,一面聽著風吹葉舞聲,一面靈巧地紡織著竹籬笆。山頂還有蒼松,傲風迎霜,鬱鬱蒼蒼……

都是南方看慣了的景色,所以我念想北方的雪來。從小到大,不曾見過一次下雪,城裡氣溫高,不易下雪,鄉下氣溫低,聽人說是下過的。於是每每寒假回鄉下,便滿心期盼著天昏地暗,下一場雪來。若洋洋灑灑地下他一場雪,純白的雪絮在風中斜斜飛揚,鋪滿泥路,粘滿竹籬,該是怎樣的詩意!這樣想著,一年年,坐在下鄉的麵包車內里,總不得安分,眼巴巴盯著窗外,到了地方,下了車,歡天喜地跑在水庫大壩上,看看渚煙繚繞的碧湖,望望遠處層層梯田上的山頂,還是等不到雪來。無奈,興奮過後,只得邁腿向山林深處的外婆家走去。

去往外婆家,要經過三姥姥家的小院。當我下了水庫,走三姥姥家時,便有些害怕,三姥姥的兒子養著一條兇猛的土狗,那土狗一身短黃毛,利索乾淨,不似普通農家犬般泥兮兮,立刻便多出了幾分氣勢,再加上尖銳的爪子,幽亮的獸瞳,和時時露出的一口鋒利的狗牙,只是遠望一眼,便讓路人害怕,更別提一個年幼的我。偏偏那狗是真的狂暴,雖用項圈鐵鎖拴著,只要嗅得生人靠近,必如發狂般猛地躍起,撲將上去,震得鐵鏈一陣顫響,崩得直直的,哪怕項圈已被拉得變形,狗仍要竭盡所能地向前撲扯,狂吠不止。

好在我也有自己的應對方法——我認識三姥姥。當我快靠近通往三姥姥家的拐角時,便仁聽一陣穿透土牆的豬哼聲,然後再大呼:“三——姥——姥”與此同時,土狗也開始吠叫,鐵鏈也節節相撞。我不焦急,只遠遠地站著,盯著那扇緊閉的滄桑的木門,然後。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老態龍鍾,白髮凌亂的老人一搖一晃地邁著小腳,費力地走出了。她的顴骨高聳,眼窩深陷,下巴尖削枯瘦,如一具骷髏蒙上了灰皮似的,老態狼狽,正是一般鄉下老媼的模樣。所以我便不覺得害怕,直呼三姥姥。老人微笑,緩緩拾起檐下的一條長竿,狠狠地向地壩一磕,嚇得囂張的土狗一躍,咕嚕兩聲。“畜生,自家人都不認識!”三姥姥再揮揮長竿,怒罵幾句,土狗立刻夾起了尾巴,灰溜溜地縮進了窩蓬。

“三姥姥!”我又甜甜地叫上一句,老人便丟了長竿,顫顫巍巍地走來,伸出枯竹般骨節分明的手,扣住竹籬笆編織的間隙,使勁地抬起了手,把竹籬笆舉開擱在了一邊。我立刻歡快地衝進了小院,快速地穿過地壩,一面跑向外婆家,一面喊著三姥姥再見。

原不是血緣親近的親戚,這樣的次數多了,我便也和三姥姥混熟了。有時急切地離開,有時也要進了裡屋捧著熱水瓶閒聊半刻,我講了城裡念書的趣事,又終於講了希望看雪的願望。“雪啊,這兒也下過”三姥姥悠悠地坐在竹椅上。一隻白貓輕聲叫著,盤臥在角落裡,警惕地盯著我。“大不大?能堆雪人嗎?”我瞬間樂了。老人也笑道:“都下得不大,和著雨下,到地上就化了。”“啊。”我失望地嘆了一聲。

老人便沉吟小會兒,道:“其實有幾次倒下得大。晚上下雪,早上爬起來看,那籬笆上全是雪。把雪拍掉了,竹籬笆還硬得跟生鐵一樣。山樑樑上雪更多,有半個小腿子那么厚咧,足夠你玩了!”於是我又興奮了,期待著下雪來。看向竹籬笆的眼神,多了幾分亮色。我與姥姥的關係,也越來越好。後也逼著她許下承諾,要是下了雪,便陪著我爬到山樑去。新編成的竹籬青青,漸變了黃,黃又變了黑,就連我也離開了家鄉漂泊,可雪始終未落下。

我不再盼著雪,而當年的老人,也終於永遠去了。得知訊息時,我已在外地求學4年了。當時,還是周末放假時才得知。可心中,竟只是一絲絲波動,便再不起漣漪。沒有特別的悲傷,也沒有感慨,只是漠然地聽母親絮絮地說幾句,第二天照常上課,更不提什麼回鄉參加老人葬禮了。

老人的形象也漸漸模糊,只在夜靜風寒時,略傷感於自己的冷漠。

但,此刻真正歸鄉時,情感竟完全不一了。

又到達那個水庫了。我頭重腳輕地跌下了車,呆呆地望著長長的長長的,落滿土灰的水大壩。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如轟然決堤般傾涌而出,瞬間窒息了我的靈魂。我含了淚,放眼環顧,只覺靈魂正遭受著遲到而悲以萬倍的鞭韃。草,再也起不來了。竹,沒了;山,禿了;湖,渾了;渚煙,夾雜著黃土翻滾著……

我牽住了小妹,一步一步地走著,走著,仿佛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走完了這個水庫,回首間,竟心累覺走盡了此生。再轉過個彎,就是三姥姥的家了,我終於再也邁不出一步。

一條土路,泥濘崎嶇,我再也沒有一絲勇氣牽著年幼的小妹走過。

我多么希望能再次喚出三姥姥,多么希望能看到小雨夾著雪瀝瀝地下,輕輕落在三姥姥家的竹籬上,而老人,能搖晃著小腳,慢慢地慢慢地為我拉開竹籬,領我爬上山樑……

此生此世,終是不可能了。

淚眼婆娑間,我恍忽看見三姥姥一如當年躊躇著躊躇著向我走來,她似乎看不見我,只孤身穿過了我,繼續緩緩地緩緩地向遠處的山走去。

霎時,淚如雨下,原來故鄉失了美麗,我卻險些失了良知和勇氣。突然懂得,三姥姥是終將停下的,她終有一天無法再陪我向前,無法再替我呵斥住惡狗,無法替我拉開擋路的竹籬,無法領我登上堆滿白雪的山頂。她已停留了,永遠停在了我的記憶,停留在了我的靈魂深處,而我,卻不能停,只能淚流滿面地一路向前,人生的路上,我終要自己學會,如何帶著良知和勇氣獨自前行,獨自存活。

“姐姐,有人來接我們嗎?”小妹不耐久站,出聲打斷了我的悲愴,童氣稚嫩。

“……沒有。”許久,我才輕聲應了一句,鬆開了牽著她的手,擦去了臉上的淚,又道:“我去找根棍子,前面,有咬人的狗。”

……

“走吧。”

作者:賀楠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