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紅薯有關的隨筆:苕

紅薯一般秋後才熟,要等到霜降,不下霜則不甜。在我們那裡以前是這樣,現在氣溫、土壤和肥料變了一些,不知道是否還是這樣。應該還是吧,我期待著還是。也就是說,如果此時我在故鄉身兼教師和農民兩重身份的老兄來到田間地頭,打開他手機的視頻聊天功能,我能看到的將會是一副這樣的景象:玉米已經收過了,花生也已經收過了,小麥剛種下去還沒露出幼苗;間或也有一些菜地,番茄、豆角、茄子、辣椒、絲瓜什麼的也會掛著一些,等著最後一波的上市;廣袤的原野中最後剩下的枯綠枯綠的那幾塊孤零零的田就是紅薯地。

如果是多年以前,我會在這個季節的傍晚時分糾集一幫小嘍囉們下田。秋高氣爽,天干物燥,漫漫曠野,人跡罕至,正適合頂風作案。便吩咐幾個人去挖紅薯,不管誰家的,挖回來就好;再吩咐幾個人去撿枯枝,枯枝滿地都是,撿回來就行。至於我,則帶幾個人坐地運籌:挖土灶,只待紅薯和柴禾來了就開燒。先點著軟草,慢慢燒開了再放乾柴進去,等柴禾也引燃後,只需隨手添柴和及時把紅薯翻個個兒就行。這也簡單,談不上什麼高深的技術含量。這是第一堆火,功能性的。還有第二堆火,是觀賞性的。第一堆火要燒得不大不小正合適,第二堆火要燒得大,橫著燒,豎著燒,怎么燒都不為過,越大越好。記得有一次在燒第二堆火時柴禾不夠了,我就帶幾個人去自家菜地里,把我父架西紅柿和豆角的那些竹竿都拆來燒了,那東西暴曬了一整個夏天,乾脆乾脆的,很好燒。於是一人多高的火苗升起來,把周圍一干人等都照得通紅通紅的,帶來光、熱和一些抵禦可能正遊走於黑暗邊緣的孤魂的膽量。

天色先是越來越暗,在火光映襯下尤其暗。到後來再慢慢變亮,等兩堆火小下來就更亮了,暗藍色天幕中浮現出月色清輝。就把灶里的火弄滅,把紅薯埋在灰燼里,用熱氣把它最後的部分捂熟。一干人就坐旁邊等,或者撿起第二堆火里只燒了半截的竹竿當火把耍。再後來就吃紅薯,燒過紅薯再吃紅薯就不好吃了,而且每個人都吃過,就不說了。在吃完紅薯和離開現場前,可能還要滅一下火,或許是怕失火,但我覺得這個理由太牽強,因為田裡沒什麼好燒的,燒也燒不起來。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想尿一泡,單純地沖還在泛紅的未燃盡的第二堆火尿一炮。而且一定還要對著土灶跺幾腳,一定要跺塌,不跺幾腳和不跺塌都不能算是結束。也就是說,這些行為充分滿足著我們蓬勃生長中的、與建設欲呈對稱生長狀態的破壞欲。

湖北人說紅薯不說紅薯,說苕。有紅苕,有黃苕,還有苕粉和去餐館時經常點的紅苕菜,紅苕菜我們叫“紅薯秧子”,人不吃,都是拿來餵豬的。湖北人說人傻也不說人傻,也說苕。苕的引申義就是傻,可能是取其土裡長出來的和笨頭笨腦之意。有一次(那時候我已經來到武漢了)我辦了一件蠢事,朋友知道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有點苕吧!”我一下子撲哧笑了出來,真的是撲哧一下。我一點也沒生氣,有一瞬間我覺得“苕”這個字真是好極了,它讓我想起華北平原老家田裡的紅薯,那一塊塊田裡長著長著不知什麼時候也會撲哧一下就裂開封土的紅薯。時至今日,我已有很多年沒吃過紅薯了,以前吃紅薯,除了我們在田裡燒,還有就是一大早家裡用蒸饅頭的土灶糊一鍋,吃早飯前先吃紅薯,吃完一個小的,又吃一個大的,倚在門框上吃,看著太陽吃。吃著吃著就撲哧一下咧嘴笑出聲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笑,反正這個笑一直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