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裡的樹們

是有數的幾棵,一桃,一梨,還有一棗。三棵,三種,籠統稱其樹們,覺得這樣一來妥帖,也感到這是一種尊重,對樹、對樹們的尊重。

原來還有一棵的,花椒樹。一小簇,最粗的主幹好像一隻小碗口粗,不足丈高,長得忒慢,相貌太醜,稀稀疏疏的枝條,密密麻麻布滿圪刺。父親說記不準哪年哪月了,誰個栽下了它。母親說你記性真差,竟忘掉了自己親手做的事情。父親一向反對園子裡栽樹,園子就該種菜養菜,那才像個園子,園子裡栽樹欺菜,遮光、擋風,搶肥、爭水,到頭來,哪個都長不地道。

花椒樹能夠棲身落腳園子,雖處於西北角一隅,怎么說,也算得上一種福分、一種造化了。它的熟果色紅,大如高粱米粒,形同小花蓋梨,一年,一樹,收成不過幾捧。單個粒扔進嘴裡品,味同嚼蠟,極澀;兩三粒搗碎,放入菜鍋,小半鍋燉白菜,頓時多了一股誘鼻的香氣兒,妙極。然而,園子、院子、村子,唯有這么一棵,東家、西家,前院、後院,秋天年年分不過來,給不均勻,常常不是傷了這個,就是惹了那個。那年老秋過後,父親一人做主,突然將它砍了。次年春上,有人進院不見那樹,遂問緣由,父親嘆了三口氣答:“冬天堆放秸稈,哪道壓巴折了。”花椒樹能結上等調料,無疑是當初栽下它的原因;誰又曾料到因為結出了上等調料,最終又使它遭受了滅頂之災。

如今,花椒樹已經離開了院子幾年,我們家人,進出院子,尤其是走入東園子,經意不經意的,眼睛有時還會往那個角上瞅瞅。那裡,曾經長了一棵花椒樹,同我的整個少年歲月幾乎同齡。

花椒樹走後,院子剩下三棵樹,就是現在的三棵樹,一直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

三棵樹的位置,全部離近房子,按院子東西來分,梨在東,棗在西,桃在中間;按南北來分,棗在北,梨在南,桃仍居中。西廂房東牆,正房排水坡南牆,加上甬路形成了一塊空地,屬於棗樹的地盤。桃在東園子入口處,一半枝杈在園子裡,一半枝杈伸出園外,給甬路遮出了一片蔭翳。梨在園子南側。三棵樹,三個點,連成一條直線,斜在院子。

不知是父親栽時有所考慮、有意安排,還是純屬巧合,或者是樹們的冥冥約定,我們驚奇的發現,三棵樹相處得非常默契,有先有後、有大有小,而且有推有讓。比如春上,梨先泛綠,而後滿樹豐盈的雪白;桃卻含而不露,直接艷紅;棗呢,一等再等,拖後抽綠、最後綻蕾。而在一天之內,把陽光、月光連同自己倩影映上窗戶兒的,順序依然是梨、桃、棗……

樹們謙遜、謙讓,不僅局限於樹們之間。

樹們天天趕路,樹陰、樹影可以作證。太陽走,月亮走,樹們也走。一天,又一天,走過的路相似,絕不相同。樹們善於逆向思維,太陽、月亮由東往西走,天上走;樹們由西往東行,地上行。你走你的,我行我的,正應了一句,各自方便,相安無事。

大白天,家人出屋、開窗,呼吸新鮮的空氣,接納氧,樹們通過光合作用,散發氧,一應一和。家人愛花、喜綠,三棵樹儼然私下作了分工,開花的開花,結果的結果,漾綠的漾綠。棗花、桃花、梨花不同院牆、窗台上的那些花,母親養的是菊花、臭海棠、月季之類的盆花,開了,是終極的目標,目的,僅僅是為了取悅。桃花、梨花、棗花開了,對於它們,僅僅是一個過程,一個連線的環節,最終為了結果。家人嘴饞,桃便結桃,棗便結棗,梨便結梨,如果不是過早去碰、去動、去摘,應著節氣,保證掛一樹鮮味、一樹豐滿。

我們始終認為,樹們不簡單、不平常,有些超凡、有些神秘,甚至仿佛有那么一點禪悟。他們懂得家人想法,知道家人心思。你需要它,它便給你,不求你的回報,沒有非分奢想,只要保留腳下一小塊土,一方容身之地,足矣。

風本有形,樹本有聲,風依樹起,樹附風聲。樹們的確會說話!梨,嗓門高,粗獷的像個壯漢子,人體乏了,遠遠看梨、聽梨,看梨闊闊的容貌,聽梨爽朗的高談闊論,乏勁準消;桃,尾音長,張口說話孩子腔,胸頭悶了,出屋看桃、聽桃,看桃舞蹈的手臂,聽桃嘻嘻哈哈的甜笑,悶兒結準解;棗,聲調短,慢條斯理如老人,心緒煩了,走進看棗、聽棗,看棗滿是瘡痍的臉,聽棗天籟般的碎語,煩惱立馬跑一邊去了。日子無風,天空湛藍,陽光會在樹們之間架一座明熠熠的“橋”,上面盡情的穿梭著幾隻鳥,叫不上名字的漂亮鳥。鳥像音符,盪動樹枝的琴弦,好聽更好看。樹們當屬智者,又是愚者,智者脫俗,愚者快樂。

樹們與院子裡的畜們、秧們,異常融洽,豆角秧、黃瓜秧,踩著樹肩膀向上登,貼著樹毛皮往高爬,樹們不嫌;於是,秧們用眼睛一樣晶瑩的晨露,傾吐心聲,感謝樹們。樹們稍有寂寞,雞會跳上棗的枝丫,亮幾聲嗓子,像母親拴系棗樹上的晾衣繩,衣服洗完掛上,總要滴滴嗒嗒、絮絮叨叨,述說什麼。自然,樹們肯定投我以桃,報之以李,該撐陰涼撐給陰涼,該讓出陽光讓出陽光。那隻精明透頂的大黃狗,樹陰下面,悠閒喘息,忍不住拿尾巴親昵幾下樹的腿。院外的一對黑背白肚鵲兒,受了感染,主動飛到梨樹上面,築巢安家,相依廝守。

樹們到底是樹,並非十全十美,如人。這一點,樹們好像很清楚,致使一些時候,情之所動,自控不已。梨近靠井,飽喝了水,想法多了,猛伸胳膊,猛躥個子。春上,父親要剪掉它的一些枝條,否則,當年梨蛋小,來年花蕾少。桃與梨相似,秋後毛枝不剪,影響來年開花結果。棗的優點在於甜,缺陷往往也在於此,稍稍一疏忽,棗兒屁股生蟲眼兒。夏天,父親不忘為它噴灑藥劑。樹們不能沒有一點兒家人的照應。

總的說來,院落的樹們值得信任和信賴。三棵樹的葉全是心形的,把心敞於外面,沒誰不想接近它。每當狂風驟雨發作,樹們被扯動的搖擺不定,一種莫名的慌亂以及擔憂,就會在家人的心裡本能的浮起;風歇雨息,看到樹們安然無恙,樹葉完好無損,我們的眼湖盈溢著閃亮的激動和感動,久久,久久。

樹們長在院子,成了家桃、家梨、家棗,與畜們、秧們一樣,與我們一樣,共同屬於這個院子。既然屬於這個院子,我們、它們,就是一家;它們,我們就同是家的成員,家的一部分。我們時常懷念那棵花椒樹,猶如懷念親人,因為,它曾是這個院子、這個家的一員。不管以後要走到哪裡,不管這些成員將會在哪裡落腳,我們永遠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