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無文,行而不遠

古人說話講究辭令,寫文章講究文采,其中很有道理。子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是十分中肯的意見。一部《論語》,不但是儒家思想學問所在,其語言之精煉、優美、含蓄,堪稱古文學典範。 思想和學問的傳播,要靠富有文采的文章。不僅孔子如此,先秦諸子無不如此。不過有的人不像孔子那樣公開講出來,有的人甚至還在口頭上輕視文采,而實際上十分重視文采。最突出的莫過於莊子,他口頭上說不要“文章”和“采色”,實際他的文章是先秦著作中非常富有文采的。有人愛讀《莊子》,不見得都是莊子思想的信徒,往往是為文章所吸引。正因為文章足以動人,其思想也就易於傳播。“言之無文,行而不遠”,這道理莊子也懂。 後世學者,大多都很重視文章,講究文采。很多歷史學家、哲學家、科學家,往往也即是文學家。我喜歡讀《史記》,就是從欣賞文章的角度出發的。其他,像《文心雕龍》、《水經注》、《洛陽伽藍記》都是富有文采的。但是自從文學與其他學科分道揚鑣以來,有些非文學作品的作者對於文采便有所忽視。宋代以下,甚至有“作文害道”一說。清代某些主張經世致用的學者,亦有忽視文采的傾向。在今天,有些人寫文章也不太重視文采,只有抽象的道理,缺少具體的形象,只有甲乙丙丁的描述,沒有鮮明生動的論證,效果當然不會好。 那么,文章怎么寫才算有文采呢?看法因人而異。個人認為,好文章應具有下列特徵: 首先,要有形象性。 文章(即使是枯燥的理論文章)具有形象性,在中國是具有歷史傳統的。再從《論語》和《莊子》談起。這兩部書之所以有文采,首先是因為富有形象性,和一般只有抽象理論的文章不同。其形象感染力有時超過邏輯說服力。《論語》一書,就其內容來說,大部分是說教,但卻不是板起面孔說教,而是在談笑中達到說教的目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合晝夜!’”“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雕也!”不是在抽象的講道理吧?其中最耐人尋味的莫過於《先進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一章,“(曾皙)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兮,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曾皙說,幾個人暮春時候到沂水洗個澡,在舞雩吹吹風,孔子表示讚許。曾皙表面雖不講治國大道理,實質卻描述了一幅天下太平的景象。一種社會理想和政治抱負,一番治國平天下的道理,就從這幅畫面中透露出來。有哲理,亦有詩情畫意,言有盡而意無窮。至於《莊子》,更富於形象性。“南溟”、“北海”、“野馬”、“塵埃”、“佝僂成蜩”、“蝴蝶入夢”,於無盡想像中描繪無窮景象。其中《秋水篇》莊子和惠子游於濠梁之上一段;“莊子曰:‘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把抽象的邏輯道理用生動的畫面表達出來,給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對人的感染是強烈的。撇開思想內容上的是非不論,莊子文章的邏輯說服力往往和形象感染力緊密結合,這是極高的語言藝術。 《論語》和《莊子》是先秦文章的典範,對後世有不小的影響。如魏晉時代,文人清談,以《老子》、《莊子》、《論語》等書為經典,語言都很生動。其記載於《世說新語》的,都富於形象色彩,令人讀了感到意味無窮。但魏晉以下,各種體裁文章界限劃分愈加明顯,文筆(六朝時有文、筆之分,有韻者為文,無韻者為筆:-P)的分別出現了,駢散的要求也不同了。文章往往不再講求形象性,以致出現了一些“言之無文”的文章。 在今天,寫文章應該繼承前一種傳統。魯迅的文章常常是有血有肉、富有形象的。雜文如此,《白莽作〈孩兒塔〉序》里,魯迅評論作品意義時,就寫下下面一段話:“這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響箭,是冬末的萌芽,是進軍的第一步,是對於前驅者的愛的大纛(過去讀這篇文章,讀到這個字,都是跳過不讀。此次為寫本文,翻遍《現代漢語詞典》方知此字讀:dao,去聲。八戒注),也是對於摧殘者的憎的豐碑。一切所謂園熱簡練、靜穆幽遠之作,都無須來作比方,因為這詩屬於別一世界。”這批評文章本身就是詩的語言啊。小說也莫不如是,關於魯迅小說的描寫手法過後還會有另一專門文章進行闡述,這裡不再詳加介紹。 其次,要適當講究聲音(或者聲韻。對此有興趣的可加QQ討論一番)。 《世說新語·文學篇》記載“孔興公作天台賦成,以示範榮期,云:卿試擲地,要作金石聲!”六朝人吟詩作賦,比前代更重視聲音之美,所以孔興公有這樣自負的話。其實六朝以來,不只詩賦講究聲音,散文也講究聲音,駢體就是這個傾向發展的結果。當時很多文章讀起來琅琅上口,形成一代文風特色。當然,聲音講究到極致,就成為文章的桎梏,導致“文多拘忌,傷其真美(見《詩品》)”。詩歌尚且不可過於拘忌,何況散文?駢四驪六的形式絕對不可。韓愈“文起八代之衰”,確是有其功勞。但其高明之處還在於他雖反對駢體桎梏,卻沒有把文章聲音之美一概否定。《答李翊書》中:“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他反對人為的音節,提倡以氣為主的自然音節。唐宋文家一般都重視聲音之美,歐陽修的文章,使人讀了有“一唱三嘆”的感受,也就是具有聲音之美的緣故。 文章要講究聲音,以便於朗讀,使句子長短適度,聲調抑揚鏗鏘,有助於打動讀者,古來膾炙人口的名篇,內容未必十分高明,聲音卻是非常講究。 當然,文章講究聲音之美,決不是單純追求形式,而是為了效果。而且,不論駢文或者散文,過分注重聲音,都會“失其真美”,桐城派某些文章讀來琅琅,格調卻不高,原因在此。不過“桐城謬種”固然要反對,卻不能走向另一極端即根本忽視聲音。現在某些文章,就思想內容來說,非古時可比,但傳頌於世的不多,讀不響是重要原因。 再次,最好帶有感情。 這方面梁啓超說得好:“筆鋒常帶情感”。文章要打動人心,就應該帶有感情。抒情類文章自不在話下,說理文章也應如此。現在有一種成見,說理與抒情不能並存。其實不然,《論語》、《孟子》固是如此。再揪出《莊子》作例子,《徐無鬼篇》一段:“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埡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其埡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石匠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常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語言之矣”。鼻端一點白粉,掄起斧頭砍去,白粉去而鼻不受傷,這是匠石技術高超。但也需要有郢人那樣沉著的對象跟他合作才行。郢人已死,匠石技術就無從施展了。莊子善講道理,但惠子一死,他就失去了辯論的對象,於是無限感傷。旨在說理,卻似敘事,似敘事,又抒情,兼而有之。而且情在理中,不言而喻。寥寥數語,一篇《思舊賦》躍然紙上,說理抒情相輔相成、完美統一。 清代某些學者寫文章,往往只要考據而不要辭章,只要科學性而不要感染力。這種文風影響了後來一批人。但顧亭林、全謝山的著作以及章太炎早期著作就不盡如此,魯迅更不是這樣。他的文章“筆鋒常帶情感”,哪怕一篇序文,兩句感嘆,也是熱情洋溢的。噢,還有毛澤東,他在談自己的情感變化時,感情深厚,說來娓娓動聽,如話家常。他們的文章,是應該仔細揣摩、認真體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