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沉香屑》式的洋場傳奇與簪纓世家不同,張愛玲在《十八春》里描繪的是都市街巷間那些最普通的人生。許家在南京的房子:那種底下開鋪面樓上住人的老式兩層木樓,我們今天在南京三山街七條巷一帶還能經常看到。讀者也不會覺得曼楨是絕世佳人,她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上海小戶人家的女兒:舊象牙色的肌膚,鵝蛋臉,永遠沉住一窪微笑的黑的眼。將來嫁了人也許會發胖,漸漸變得開了後門與弄堂菜販扯著喉嚨爭青菜茭白價錢。這樣的兩個人,他們再愛都是平平淡淡的家常瑣事,溫和如一鍋煤爐上燉著的細白小米粥,好萊塢的濃情電影模式不屬於他們。讓人感動嘆息的地方是他們愛情的悲劇性,得不到的才珍貴!那樣平凡的感情,只有化為悲劇才會有賞鑒的價值。試想世鈞與曼楨如果真的一帆風順的結了婚,反而無趣。婚前那一點薄弱的感情基礎很快就在柴米油鹽醋茶中消磨殆盡,禿頂漢與黃臉婆,永遠為著無數的雞毛蒜皮事件慪氣,而一路平平安安過下去,過個三四十年,照舊是白頭偕老,淪為無數普通家庭中一員。讀者看至此,能不泄氣么?(所以童話里王子和公主一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就趕快用“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結束。至於是否真幸福,只有王子和公主自己曉得)張愛玲深諳大眾心理,一支筆輕輕將他們隔開,讓他們彼此對對方留住一點情,埋在心底藏起來,留作將來相見的餘地。後來他們經歷了那么多年那么多事,終於重逢,曼楨把兩人分開後她的遭遇,摻著無限的苦的,講給他聽:
“那時候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見到世鈞,要把這些事情全告訴他,也曾經屢次在夢中告訴他過,做到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了的,醒來還是嗚嗚咽咽地流眼淚。現在她真的在這兒講給他聽了,卻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為已經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
世鈞默默地聽著。
“他們很久很久沒有說話。這許多年來他們覺得困惑與痛苦的那些事情,現在終於知道了內中的真相,但是到了現在這時候,知道與不知道也沒有多大分別了——不過——對於他們,還是有很大的分別,至少她現在知道,他那時候是一心一意愛著她的,他也知道她對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種淒涼的滿足。”
老杜詩“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這裡簡直是人情的至高至純境界了。有時未免想到:許世鈞簡直應該感謝祝鴻才,因為鴻才代替他娶了曼楨回去,看著曼楨變得“完全無意於修飾,臉色黃黃的,老是帶著幾分病容,裝束也不入時,見了人總是默默無言”、“眼睛裡常常有一種呆笨的神氣”。而卻讓世鈞的腦海里永遠保留著年青的曼楨的俏影。
翠芝當年對叔惠,有著夭折的粉紅色少女的初戀。因為她不了解叔惠,只看見他面孔英俊談吐瀟灑,才會一直對叔惠念念不忘——至少是在心底。十幾年後叔惠回到上海,驚破了翠芝坐在凝固的時光里心事全無地做少奶奶的日子。翠芝驀然發現自己原來也愛過,震驚的幾乎失態。明眼的讀者看到這裡馬上會想起《金鎖記》中七巧和季澤見面時那一幕的驚心動魄。然而曹七巧是自己用黃金的枷鎖劈殺了自己的肉體自己的愛,而翠芝與叔惠之間卻早已隔的無限遠,白茫茫的一片大水,漢之廣矣,誰可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