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七 顧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


院中之尼,雖是識得經典上的字,文義不十分精通。看見此詞,只道是王氏賣弄才情,偶然題詠,不曉中間緣故。誰知這回來歷,卻是崔縣尉自己手筆畫的,也是船中劫去之物。王氏看見物在人亡,心內暗暗傷悲。又曉得強盜蹤跡,已有影響,只可惜是個女身,又已做了出家人,一時無處申理。忍在心中,再看機會。
卻是冤仇當雪,姻緣未斷,自然生出事體來。
姑蘇城裡有一個人,名喚郭慶春,家道殷富,最肯結識官員土夫。心中喜好的是文房清玩。一日游到院中來,見了這幅芙蓉畫得好,又見上有題詠,字法俊逸可觀,心裡喜歡不勝。問院主要買,院主與王氏商量,王氏自忖道:“此是丈夫遺蹟,本不忍舍;卻有我的題詞在上,中含冤仇意思在裡面,遇著有心人玩著詞句,究問根由,未必不查出蹤跡來。若只留在院中,有何益處?”就叫:“師父賣與他罷。”慶春買得,千歡萬喜去了。
其時有個御史大夫高公,名納麟,退居姑蘇,最喜歡書畫。郭慶春想要奉承他,故此出價錢買了這幅紙屏去獻與他。高公看見畫得精緻,收了他的,忙忙裡也未看著題詞,也不查著款字,交與書,分付且張在內書房中,送慶春出門來別了。只見外面一個人,手裡拿著草書四幅,插個標兒要賣。高公心性既愛這行物事,眼裡看見,就不肯便放過了,叫取過來看。那人雙手捧遞,高公接上手一看:
字格類懷素,清勁不染俗。
芳列法書中,可栽《金石錄》。
高公看畢,道:“字法頗佳,是誰所寫?”那人答道:“是某自己學寫的。”高公抬起頭來看他,只見一表非俗,不覺失驚。問道:“你姓甚名誰?何處人氏?”那個人吊下淚來道:“某姓崔名英,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蔭補永幕縣尉,帶了家眷同往赴任,自不小心,為船人所算,將英沉於水中。家財妻小,都不知怎么樣了?幸得生長江邊,幼時學得泅水之法,伏在水底下多時,量他去得遠了,然後爬上岸來,投一民家。渾身沾濕,並無一錢在身。賴得這家主人良善,將乾衣出來換了,待了酒飯,過了一夜。明日又贈盤纏少許,打發道:‘既遭盜劫,理合告官。恐怕連累,不敢奉留。’英便問路進城,陳告在平江路案下了。只為無錢使用,緝捕人役不十分上緊。今聽侯一年,杳無消耗。無計可奈,只得寫兩幅字賣來度日。乃是不得已之計,非敢自道善書,不意惡札,上達鈞覽。”
高公見他說罷,曉得是衣冠中人,遭盜流落,深相憐憫。又見他字法精好,儀度雍容,便有心看顧他。對他道:“足下既然如此,目下只索付之無奈,且留吾西塾,教我諸孫寫字,再作道理。意下如何?”崔俊臣欣然道:“患難之中,無門可投。得明公提攜,萬千之幸!”高公大喜,延入內書房中,即治酒相待。正歡飲間,忽然抬起頭來,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正張在那裡。俊臣一眼瞟去見了,不覺泫然垂淚。高公驚問道:“足下見此芙蓉,何故傷心?”俊臣道:“不敢欺明公,此畫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即是英自己手筆。只不知何得在此。”站起身來再者看,只見有一詞。俊臣讀罷,又嘆息道:“一發古怪!此詞又即是英妻王氏所作。”高公道:“怎么曉得?”俊臣道:“那筆跡從來認得,且詞中意思有在,真是拙妻所作無疑。但此詞是遭變後所題,拙婦想是未曾傷命,還在賊處。明公推究此畫來自何方,便有個根據了。”高公笑道:“此畫來處有因,當為足下任捕盜之責,且不可泄漏!”是日酒散,叫兩個孫子出來拜了先生,就留在書房中住下了。自此俊臣只在高公門館,不題。
卻說高公明日密地叫當直的請將郭慶春來,問道:“前日所惠芙蓉屏,是那裡得來的?”慶春道:“賣自城外尼院。”高公問了去處,別了慶春,就差當直的到尼院中仔細盤問:“這芙蓉屏是那裡來的?又是那個題詠的?”王氏見來問得蹊蹺,就叫院主轉問道:“來問的是何處人?為何問起這些緣故?”當直的回言:“這畫而今已在高府中,差來問取來歷。”王氏曉得是官府門中來問,或者有些機會在內,叫院主把真話答他道:“此畫是同縣顧阿秀舍的,就是院中小尼慧圓題的。”當直的把此言回復高公。高公心下道:“只須賺得慧圓到來,此事便有著落。”進去與夫人商議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