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十四 酒謀對於郊肆惡 鬼對案楊化借屍


丁戍到家三日,忽然大叫,又說起船里的說話來。家人正在駭異,只見他走去,取了一個鐵錘,望口中亂打牙齒。家人慌忙抱住了,奪了他的鐵錘。又走去拿把廚刀在手,把胸前亂砍,家人又來奪住了。他手中無了器皿,就把指頭自挖雙眼,眼珠盡出,血流滿面。家人慌張驚喊,街上人聽見,一齊跑進來看。遞傳出去,弄得看的人填街塞巷。又有日前同舟回來之人,有好事的來拘聽訊息,恰好瞧著。只見丁戍一頭自打,一頭說盧疆的話,大聲價罵。有大膽的走向前問他道:“這事有幾年了?”附丁戍的鬼道:“三年了。”問的道:“你既有冤欲報,如此有靈,為何直等到三年?”附丁戍的鬼道:“向我關在獄中,不得報仇;近來遇赦,方出得在外來了。”說罷又打,直打到丁戍氣絕,遂無影響。於時隆慶改元大赦,要知獄鬼也隨陽間例,放了出來,方得報仇。乃信陰陽一理也。正是:
明不獨在人,幽不獨在鬼。
陽世與陰間,以隔一層紙。
若還顯報時,連紙都徹起。
看官,你道在下為何說出這兩段說話?只因世上的人,瞞心昧己做了事,只道暗中黑漆漆,並無人知覺的;又道是死無對證,見個人死了,就道天大的事也完了。誰知道冥冥之中,卻如此昭然不爽!說到了這樣轉世說出前生,附身活現花報,恰象人原不曾死,只在面前一般。隨你欺心的硬膽的人,思之也要毛骨悚然。卻是死後托生,也是常事,附身索命,也是常事,古往今來,說不盡許多。而今更有一個希奇作怪的,乃是被人害命,附屍訴冤,竟做了活人活證,直到纏過多少時節,經過多少衙門,成獄方休,實為罕見!
這段話,在山東即墨縣幹家莊。有一人喚名於大郊,乃是個軍藉出身。這幹家本戶,有興州右屯衛頂當祖軍一名。那見在彼處當軍的,叫做於守宗。元來這名軍是祖上洪武年間傳留下來的,雖則是嫡支嫡派承當充伍,卻是通族要幫他銀兩,叫做“軍裝盤纏”,約定幾年來取一度,是箇舊規。其時乃萬曆二十一年,守宗在衛,要人到祖藉討這一項錢糧。有個家丁叫做楊化,就是薊鎮人,他心性最梗直,多曾到即墨縣走過遭把的,守宗就差他前來。楊化與妻子別了,騎了一隻自餵養的蹇驢,不則一日,行到即墨,一逕到於大郊屋裡居住宿歇了。各家去派取,接著支系派去,也有幾分的,也有上錢的,陸續零星討將來。先湊得二兩八錢,在身邊藏著。是月正月二十六日,大郊走來對楊化道:“今日鰲山衛集,好不熱鬧,我要去趁趕,同你去耍耍來。”楊化道:“咱家也坐不過,要去走走。”把個纏袋束在腰裡了,騎了驢同大郊到鰲山衛來。只因此一去,有分教:雄邊壯士,強做了一世冤魂;寒舍村姑,硬當了幾番鬼役。正是:
豬羊入屠戶之家,一步步來尋死路。
卻說楊化與於大郊到鰲山集上,看了一回,覺得有些肚飢了,對大郊道:“咱們到酒店上呷碗燒刀子去。”大郊見說,就拉他到衛城內一個酒家尹三家來飲酒。山東酒店,沒甚嘎飯下酒,無非是兩碟大蒜、幾個饃饃。楊化是個北邊窮軍,好的是燒刀子。這尹三店中是有名最狠的黃燒酒,正中其意,大碗價篩來吃。於大郊又在旁相勸,灌得爛醉。到天晚了,楊化手垂腳軟,行走不得。大郊勉強扶他上了驢,用手攙著他走路。楊化騎一步,撞一撞,幾番要顛下來。到了衛北石橋子溝,楊化一個盹,叫聲“呵呀!”一交翻下驢來。於大郊道:“騎不得驢了,且在此地下睡睡再走。”楊化在草坡上一交放翻身子,不知一個天高地下,鼾聲如雷,一覺睡去了。
元來於大郊見楊化零零星星收下好些包數銀子,卻不知有多少,心中動了火,思想要謀他的。欺他是個單身窮軍,人生路不熟,料沒有人曉得他來蹤去跡。亦且這些族中人,怕他蒿惱,巴不得他去的,若不見了他,大家乾淨,必無人提起。卻不這項銀子落得要了?所以故意把這樣狠酒灌醉了他。楊化睡至一個更次,於大郊呆呆在旁邊侯著。你道平日若是軟心的人,此時縱要謀他銀兩,乘他酒醉,腰裡模了他的,走了去,明日楊化酒醒,也只道醉後失了,就是疑心大郊,沒個實據,可以抵賴,事也易處。何致定要害他性命?誰知北人手辣心硬,一不做,二不休,叫得先打後商量。不論銀錢多少,只是那斷路搶衣帽的小小強人,也必了了性命,然後動手的。風俗如此,心性如此。看著一個人性命,只當掐個虱子,不在心上。當日見楊化不醒,四旁無人,便將楊化驢子上韁繩解將下來,打了個扣兒,將楊化的脖項套好了。就除下楊化的帽兒,塞住其口,把一隻腳踏住其面,兩手用力將韁繩扯起來一勒,可憐楊化一個窮軍,能有多少銀子?今日死於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