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一 惡船家計賺假屍銀 狠僕人誤投真命狀


王生獨自回進房來,對劉氏說道:“我也是個故家子弟,好模好樣的,不想遭這一場,反被那小人逼勒。”說罷,淚如雨下。劉氏勸道:“官人,這也是命里所招,應得受些驚恐,破此財物。不須煩惱!今幸得靠天,太平無事,便是十分僥倖了!辛苦了一夜,且自將息將息。”當時又討些茶飯與王生吃了,各各安息不題。
過了數日,王生見事體平靜,又買些三牲福物之類,拜獻了神明、祖宗。那周四不時的來,假做探望,王生殷殷勤勤待他,不敢衝撞;些小借掇,勉強應承。周四已自從容了,賣了渡船,開著一個店鋪。自此無話。
看官聽說,王生到底是個書生,沒甚見識。當日既然買囑船家,將屍首載到墳上,只該聚起乾柴,一把火焚了,無影無蹤,卻不乾淨?只為一時沒有主意,將來埋在地中,這便是斬草不除根,萌芽春再發。
又過了一年光景,真箇濃霜只打無根草,禍來只奔福輕人。那三歲的女兒,出起極重的痘子來。求神問卜,請醫調治,百無一靈。王生只有這個女兒,夫妻歡愛,十分不捨,終日守在床邊啼哭。一日,有個親眷辦著盒禮來望痘客。王生接見,茶罷,訴說患病的十分沉重。不久當危。那親眷道:“本縣有個小兒科姓馮,真有起死回生手段,離此有三十里路,何不接他來看覷看覷?”王生道:“領命。”當時天色已黑,就留親眷吃了晚飯,自別去了。王生便與劉氏說知,寫下請帖,連夜喚將胡阿虎來,分付道:“你可五鼓動身,拿此請帖去請馮先生早來看痘。我家裡一面擺著午飯,立等。”胡阿虎應諾去了,當夜無話。次日,王生果然整備了午飯直等至未申時,杳不見來。不覺的又過了一日,到床前看女兒時,只是有增無減。挨至三更時分,那女兒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告辭父母往閻家裡去了。正是:金風吹柳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寶一般,各各哭得發昏。當時盛殮已畢,就焚化了。天明以後,到得午牌時分,只見胡阿虎轉來回復道:“馮先生不在家裡,又守了大半日,故此到今日方回。”王生垂淚道:“可見我家女兒命該如此,如今再也不消說了。”直到數日之後,同伴中說出實話來,卻是胡阿虎一路飲酒沉醉,失去請帖,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遭此一場大謊。王生聞知,思念女兒,勃然大怒。即時喚進胡阿虎,取出竹片要打。胡阿虎道:“我又不曾打殺了人,何須如此?”王生聞得此言,一發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連忙教家僮扯將下去,一氣打了五十多板,方才住手,自進去了。胡阿虎打得皮開肉綻,拐呵拐的,走到自己房裡來,恨恨的道:“為甚的受這般鳥氣?你女兒痘子,本是沒救的了,難道是我不接得郎中,斷送了他?不值得將我這般毒打。可恨!可恨!”又想了一回道:“不妨事,大頭在我手裡,且待我將息棒瘡好了,也教他看我的手段。不知還是井落在吊桶里,吊桶落在井裡。如今且不要露風聲,等他先做了整備。”正是:
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
不說胡阿虎暗生好計,再說王生自女兒死後,不覺一月有餘,親眷朋友每每備了酒肴與他釋淚,他也漸不在心上了。忽一日,正在廳前閒步,只見一班了應捕擁將進來,帶了麻繩鐵索,不管三七二十一,望王生頸上便套。王生吃了一驚,問道:“我是個儒家子弟,怎把我這樣凌辱!卻是為何?”應捕呸了一呸道:“好個殺人害命的儒家子弟!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你自到太爺面前去講。”當時劉氏與家僮婦女聽得,正不知甚么事頭髮了,只好立著呆看,不敢向前。
此時不由王生做主,那一夥如狼似虎的人,前拖後扯,帶進永嘉縣來,跪在堂下右邊,卻有個原告跪在左邊。王生抬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家人胡阿虎,已曉得是他懷恨在心出首的了。那知縣明時佐開口問道:“今有胡虎首你打死湖州客人姓呂的,這怎么說?”王生道:“青天老爺,不要聽他說謊!念王傑弱怯怯的一個書生,如何會得打死人?那胡虎原是小的家人,只為前日有過,將家法痛治一番,為此懷恨,構此大難之端,望爺台照察!”胡阿虎叩頭道“青天爺爺,不要聽這一面之詞。家主打人自是常事,如何懷得許多恨?如今屍首現在墳塋左側,萬乞老爺差人前去掘取。只看有屍是真,無屍是假。若無屍時,小人情願認個誣告的罪。”知縣依言即便差人押去起屍。胡阿虎又指點了地方尺寸,不逾時,果然抬個屍首到縣裡來。知縣親自起身相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