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二十四回 臧獲私逃釀出三條性命 翰林伸手裝成八面威風


我道:“這個人就太沒有骨氣了!退了禮,不過少用幾兩銀子罷了,便是謝罪一層,也是他自取其辱,何必哭呢?”繼之道:“你說他沒有骨氣么?他可曾經上摺子參過李中堂。誰知非但參不動他,自己倒把一個翰林幹掉了。摺子上去,皇上怒了,說他末學新進,妄議大臣,交部議處,部議得降五極調用。”我道:“編修降了五級,是個什麼東西?”繼之道:“那裡還有甚么東西!這明明是部里拿他開心罷了。”我屈著指頭算道:“降級是降正不降從的,降一級便是八品,兩級九品,三級未入流,四級就是個平民。還有一級呢?喔,有了!平民之下,還有娼、優、隸、卒四種人,也算他四級。他那第五級剛剛降到娼上,是個婊子了。”繼之道:“沒有男婊子的。”我道:“那么就是個王八。”繼之道:“你說他王八,他卻自以為榮耀得很呢,把這‘降五級調用’的字樣做了銜牌,豎在門口呢。”我道:“這有甚么趣味?”繼之道:“有甚么趣味呢,不過故作偃蹇,鬧他那狂士派頭罷了。其實他又不是真能狂的。他得了處分回家鄉去,那些親戚朋友有來慰問他的,他便哭了,說這件事不是他的本意,李中堂那種闊佬,巴吉他也來不及,那裡敢參他。只因住在廣州會館,那會館裡住著有狐仙,長班不曾知照他,他無意中把狐仙得罪了,那狐仙便迷惘了他,不知怎樣乾出來的。”我道:“這個人倒善哭。”
我因為繼之說起“狂士”兩個字,想起王伯述的一番話,遂逐一告訴了他。繼之道:“他是你的令親么?我雖不認得他,卻也知道這個人,料不到倒是一位有心人呢。”我道:“大哥怎么知道他呢?”繼之道:“他前年在上海打過一回官司,很奇怪的,是我一個朋友經手審問,所以知道詳細,又因為他太健訟了,所以把這件案當新聞記著。後來那朋友到了南京,我們談天就談起來。我的朋友姓竇,那時上海縣姓陸。你那位令親有三千兩的款子,存在莊上。也不是存的,是在京里匯出來,已經照過票,不過暫時沒有拿去。誰知這一家錢莊恰在這一兩天內倒閉了,於是各債戶都告起來,他自然也告了。他告時,卻把一個知府藏起來,只當一個平民。上海縣斷了個七成還帳。大家都具了結領了,他也具結領了。人家領去了沒事;他領了去,卻到松江府上控,告的是上海縣意存偏袒。府里自然仍發到縣裡來再問。這回上海縣不曾親審,就是我那朋友姓竇的審的。官問他:‘你為甚告上海縣意存偏袒?怎么叫做偏袒?’他道:‘子程子曰:“不偏之謂中。”可見得不中之謂偏了。’問:‘何以見得不中?’他道:‘若要中時,便當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交給他三千銀子,為甚么只斷他還我二千一呢?’問道:‘你既然不服,為甚又具結領去?’他道:‘我本來不願領,因為我所有的就是這一筆銀子,我若不領出來,客店裡、飯店裡欠下的錢沒得還,不還他們就要打我,只得先領了來開發他們。’問道:‘你既領了,為甚又上控?’他道:‘斷得不公,自然上控。’官只得問被告怎樣。被告加了個八成。官再問他。他道:‘就是加一成也好,我也領的;只是領了之後,怨不得我再上控。’官倒鬧得沒法,判了個交差理楚,卒之被他收了個十足。差人要向他討點好處,他倒滿口應承,卻伸手拉了差人,要去當官面給,嚇得那差人縮手不迭。後來打聽了,才知道他是個開缺的大同府,從前就在上海公堂上,開過頑笑的。”
正是:不怕狼官兼虎吏,卻來談笑會官司。不知王伯述從前又在上海公堂上開過甚么頑笑,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