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十八回 恣瘋狂家庭現怪狀 避險惡母子議離鄉


忽聽得外面有人打門,砰訇砰訇的打得很重。小丫頭名叫春蘭的,出去開了門,外面便走進一個人來。春蘭翻身進來道:“二太爺來了!”我要出去,母親道:“你且不要露面。”我道:“不要緊,醜媳婦總要見翁姑的。”說著出去了。母親還要攔時,已經攔我不住。我走到外面,見是我的一位嫡堂伯父,號叫子英的,不知在那裡吃酒吃的滿臉通紅,反背著雙手,躄蹩著進來,向前走三步,往後退兩步的,在那裡朦朧著一雙眼睛。一見了我,便道:“你——你——你回來了么?幾——幾時到的?”我道:“方才到的。”子英道:“請你吃——”說時遲,那時快,他那三個字的一句話還不曾說了,忽然舉起那反背的手來,拿著明晁晁的一把大刀,劈頭便砍。我連忙一閃,春蘭在旁邊哇的一聲,哭將起來。子英道:“你——你哭,先完了你!”說著提刀撲將過去,嚇得春蘭哭喊著飛跑去了。
我正要上前去勸時,不料他立腳不穩,訇的一聲,跌倒在地,叮噹一響,那把刀已經跌在二尺之外。我心中又好氣,又好惱。只見他躺在地下,亂嚷起來道:“反了,反了!侄兒子打伯父了!”此時我母親、嬸娘、姊姊,都出來了。我母親只氣得面白唇青,一句話也沒有,嬸娘也是徬徨失措。我便上前去攙他起來,一面說道:“伯父有話好好的說,不要動怒。”我姊姊在旁道:“伯父起來罷,這地下冷呢。”子英道:“冷死了,少不了你們抵命!”一面說,一面起來。我道:“伯父到底為了甚么事情動氣?”子英道:“你不要管我,我今天輸的狠了,要見一個殺一個!”我道:“不過輸了錢,何必這樣動氣呢?”子英道:“哼!你知道我輸了多少?”我道:“這個侄兒哪裡知道。”子英忽地里直跳起來道:“你賠還我五兩銀子!”我道:“五兩隻怕不夠了呢。”子英道:“我不管你夠不夠,你老子是發了財的人!你今天沒有,就拚一個你死我活!”我連忙道:“有,有。”隨手在身邊取出一個小皮夾來一看,裡面只剩了一元錢,七八個小角子,便一齊傾了出來道:“這個先送給伯父罷。”他伸手接了,拾起那刀子,一言不發,起來就走。我送他出去,順便關門。他卻回過頭來道:“侄哥,我不過借來做本錢,明日贏了就還你。”說著去了。我關好了門,重複進內。我母親道:“你給了他多少?”我道:“沒有多少。”母親道:“照你這樣給起來,除非真是發了財;只怕發了財,也供應他們不起呢!”我道:“母親放心,孩兒自有道理。”母親道:“我的錢是不動的。”我道:“這個自然。”當下大家又把子英拿刀拚命的話,說笑了一番,各自歸寢。
一夜無話。明日我檢出了繼之給我的信,走到繼之家裡,見了吳伯衡,交了信。伯衡看過道:“你要用多少呢?”我道:“請先借給我一百元。”伯衡依言,取了一百元交給我道:“不夠時再來取罷。繼之信上說,盡多盡少,隨時要應付的呢。”我道:“是,是,到了不夠時再來費心。”辭了伯衡回家,暗暗安放好了,就去尋那一位族長大叔公。此人是我的叔祖,號叫做借軒。我見了他,他先就說道:“好了,好了!你回來了!我正盼著你呢。上個月祠堂的房子出了毛病,大家說要各房派了銀子好修理,誰知你母親一毛不拔,耽擱到此刻還沒有動工。”我道:“估過價沒有?到底要多少銀子才夠呢?”借軒道:“價是沒有估。此刻雖是多派些,修好了,餘下來仍舊可以派還的。”我道:“何妨叫了泥水木匠來,估定了價,大家公派呢?不然,大家都是子孫,誰出多了,誰出少了,都不好。其實就是我一個人承認修了,在祖宗面上,原不要緊;不過在眾兄弟面上,好象我一個人獨占了面子,大家反為覺得不好看。老實說,有了錢,與其這樣化的吃力不討好,我倒不如拿來孝敬點給叔公了。”借軒拊掌道:“你這話一點也不錯!你出了一回門,怎么就練得這么明白了?我說非你回來不行呢。尤雲岫他還說你純然是孩子氣,他那雙眼睛不知是怎么生的!”我道:“不然呢,還不想著回來。因為接了母親的病信,才趕著來的。”借軒沉吟了半晌道:“其實呢,我也不應該騙你;但是你不回來,這祠堂總修不成功,祖宗也不安,就是你我做子孫的也不安呀,所以我設法叫你回來。我今天且給你說穿了,這電報是我打給你的,要想你早點回來料理這件事,只得撒個謊。那電報費,我倒出了五元七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