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五回 藩司賣缺兄弟失和 縣令貪贓主僕同惡


二老爺還要接著問別的,只聽得裡面太太又在那裡啊唷啊唷的喊個不住,想是剛才閃了力了,論不定還是三老爺把他撞壞的。大家都知這太太有了三個月的喜,怕的是小產。外間幾個人正在那裡議論,又聽得何藩台一疊連聲的叫人去喊收生婆,又在那裡罵上房裡的老媽子:“都死絕了,怎么一個都不出來?”眾跟班聽得主人動氣,連忙分頭去叫。不多一刻,姨太太、小姐帶了眾老媽,已經走到屏門背後。於是眾位師爺只好迴避出去。姨太太、小姐帶領三四個老媽進來,又被何藩台罵了一頓,大家不敢做聲。好容易五六個人拿個太太連抬帶扛,把他弄了進去。何藩台也跟進上房,眼看著把太太扶到床上躺下。問他怎樣,也說不出怎樣。
何藩台便叫人到官醫局裡請張聾子張老爺前來看脈。張聾子立刻穿著衣帽,來到藩司衙門,先落官廳,手本傳進;等到號房出來,說了一聲“請”,方才跟著進去。走到宅門號房站住,便是執帖二爺領他進去。張聾子同這二爺,先陪著笑臉,寒暄了幾句,不知不覺領到上房。何藩台從房裡迎到外間,連說:“勞駕得很!……”張聾子見面先行官禮,請了一個安,便說:“憲太太欠安,卑職應得早來伺候。”何藩台當即讓他坐下,把病源細細說了一遍。不多一刻,老媽出來相請。何藩台隨讓他同進房間。只見上面放著帳子。張聾子知道太太睡在床上,不便行禮,只說一句“請太太的安”。帳子裡面也不則聲,倒是何藩台同他客氣了一句。他便側著身子,在床面前一張凳子上坐下,叫老媽把太太的右手請了出來,放在三本書上,他卻閉著眼,低著頭,用三個指頭按準寸、關、尺三步脈位,足足把了一刻鐘的時候,一隻把完,又把那一隻左手換了出來,照樣把了半天。然後叫老媽子去看太太的舌苔。何藩台恐怕老媽靠不住,點了個火,梟開帳子,讓張聾子親自來看。張聾子立刻站了起來,只些微的一看,就叫把帳子放下,嘴裡說:“冒了風不是頑的!”說完這句話,仍由何藩台陪著到外間開方子。張聾子說:“太太的病本來是郁怒傷肝,又閃了一點力,略略動了胎氣。看來還不要緊。”於是開了一張方子,無非是白朮、子芩、川連、黑山梔之類。寫好之後,遞給了何藩台,嘴裡說:“卑職不懂得甚么,總求大人指教。”何藩台接過,看了一遍,連說:“高明得很!……”又見方子後面另外注著一行小字,道是“委辦官醫局提調、江西試用通判張聰謹擬”十七個字。何藩台看過一笑,就交給跟班的拿摺子趕緊去撮藥。這裡張聾子也就起身告辭。少停撮藥的回來照方煎服。不到半個鐘頭,居然太太的肚皮也不痛了。何藩台方才放心。
只因這事是他兄弟鬧的,太太雖然病不妨事,但他兄弟始終不肯服軟,這事情總得有個下場。到了第二天,何藩台便上院請了兩天假,推說是感冒,其實是坐在家裡生氣。三荷包也不睬他,把他氣的越發火上加油,只好虛張聲勢,到籤押房裡,請師爺打稟帖給護院,替他告病;說:“我這官一定不要做了!我辛辛苦苦做了這幾年官,連個奴才還不如,我又何苦來呢!”那師爺不肯動筆,他還作揖打恭的求他快寫。師爺急了,只好同伺候籤押房的二爺咬了個耳朵,叫他把合衙門的師爺,什麼舅太爺、叔太爺,通通請來相勸。不消一刻,一齊來了。當下七嘴八舌,言來語去。起先何藩台咬定牙齒不答應。虧得一個舅太爺,一個叔太爺,兩個老人家心上有主意,齊說:“這事情是老三不是,總得叫他來下個禮,賠個罪,才好消這口氣。”何藩台道:“不要叫他,那不折死了我嗎!”舅太爺道:“我舅舅的話他敢不聽!”便拉了叔太爺,一同出去找三荷包。
三荷包是一向在衙門裡管帳房的,雖說是他舅舅,他叔叔,平時不免總有仰仗他的地方,所以見面之後,少不得還要拍馬屁。當下舅太爺雖然當著何藩台說:“我舅舅的話他敢不聽?”其實兩個人到了帳房裡來,一見三荷包,依舊是眉花眼笑,下氣柔聲。舅太爺拖長了嗓子,叫了一聲“老賢甥”,底下好像有多少話似的,一句也說不出口。三荷包卻已看出來意,便說:“不是說要告病嗎?他拿這個壓制我,我卻不怕。等他告準了,我再同他算帳。”舅太爺道:“不是這們說。你們總是親兄弟。現在不說別的,總算是你讓他的。你幫著他這幾多年,辛辛苦苦管了這個帳,替他外頭張羅,他並不是不知道好歹,不過為的是不久就要交卸,心上有點不高興,彼此就頂撞起來。”三荷包道:“我頂撞他什麼?如果是我先頂撞了他,該剮該殺,聽憑他辦。”舅太爺道:“我何曾派老賢甥的不是!不過他是個老大哥,你總看手足分上,拚著我這老臉,替你兩人打個圓場,完了這樁事。”叔太爺也幫著如此說。他叔叔卻不稱他為“老賢侄”,比舅太爺還要恭敬,竟其口口聲聲的叫“三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