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二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


趙溫明曉得這場沒趣是錢典史自己找的,無奈他秉性柔弱,一句也對答不上,只好索性讓他說,自己呆呆的聽著。錢典史又道:“想我從前在江南做官的時候,衙門雖小,上下也有三五個管家,還有書辦、差役,都是我一個人去治伏他們,一個不當心,就被他們賺了去,像你一個底下人都治不服,那還了得!”趙溫道:“為著他是王公公薦的人,爺爺囑咐過,要同他客氣點,所以有些事情都讓他些。”錢典史哈哈冷笑道:“你將來要把他讓成功謀反叛逆,才不讓他呢!這種東西,叫我一天至少罵他一百頓,還要同他客氣!真真奇談!”趙溫道:“既然老伯如此說,我明天管他就是了。”錢典史道:“我並不是要叫你管他,我是告訴你做官的法子。”
趙溫心下疑惑道:“這與做官有甚么相干?”又不便駁他,只好拉長著耳朵聽他講。錢典史又說道:“‘齊家而後治國,治國而後平天下’,這兩句話你們讀書人是應該知道的。一個管家治不服,怎么好算得齊家?不能齊家,就不能治國。試問皇上家要你這官做甚么用呢?你也可以不必上京會試趕功名了。就如我,從前雖然做過一任典史,倒著實替皇家出點力,不要說衙門裡的人都受我節制,就是那些四鄉八鎮的地保、鄉約、圖正①、董事,那一個敢欺我!”
趙溫雖然是鄉下人,也曉得典史比知縣小;聽他說得高興,有意打趣他,便問他道:“請教老伯:典史的官,比知縣大是小?”錢典史欺他是外行,便道:“一般大。他管得到的地方,我都管得到。論起來,這一縣之主還要算是我。有起事情來,我同他客氣,讓他坐在當中,所以都稱他‘正堂’。我坐的是下首主位,所以都稱我‘右堂’。其實是一樣的,不分甚么大小。”趙溫道:“典史總要比知府小些。”
①鄉約、圖正:鄉約,奉命在鄉中管事的人。圖正:農村中管本圖魚鱗冊的人;魚鱗冊即為賦役而設的土地冊。
錢典史道:“他在府城裡,我在縣城裡,我管不著他,他亦管不著我。趙世兄,你不要看輕了這典史,比別的官都難做。等到做順了手,那時候給你狀元,你還不要呢。我這句話,並不是瞧不起狀元。常常聽見人說,翰林院裡的人都是清貴之品,將來放了外任,不是主考,就是學政,自然有那些手底下的官兒前來孝敬,自己用不著為難。然而隔著一層,到底不大順手。何如我們做典史的,既不比做州、縣的,每逢出門,定要開鑼喝道,叫人家認得他是官。我們便衣就可上街,甚么煙館裡,窯子裡,賭場上,各處都可去得。認得咱的,這一縣之內,都是咱的子民,誰敢不來奉承;不認得的,無事便罷,等到有起事情來,咱亦還他一個鐵面無私。不上兩年,還有誰不認得咱的?一年之內,我一個生日,我們賤內一個生日,這兩個生日是刻板要做的。下來老太爺生日,老太太生日,少爺做親,姑娘出嫁,一年上總有好幾回。”趙溫道:“我聽見王大哥講過,老伯還沒養世兄,怎么倒做起親來呢?”錢典史道:“你原來未入仕途,也難怪你不知道。大凡像我們做典史的,全靠著做生日,辦喜事,弄兩個錢。一樁事情收一回分子,一年有上五六樁事情,就受五六回的分子。一回受上幾百吊,通扯起來就有好兩千。真真大處不可小算。不要說我連著兒子、閨女都沒有,就是先父、先母,我做官的時候,都已去世多年。不過託名頭說在原籍,不在任上,打人家個把式罷了。這些錢都是面子上的,受了也不罪過,還有那不在面子上的,只要事在人為,卻是一言難盡。我這番出山,也不想別的處,只要早些選了出來,到了任,隨你甚么苦缺,只要有本事,總可以生髮的。”說到這裡,忽聽窗外有人言道:“天不早了,客人也該睡了,明天好趕路。”原來是車夫半夜裡起來解手,正打窗下走過,聽見裡面高談闊論,所以才說這兩句。錢典史聽了笑道:“真的我說到高興頭上,把明兒趕路也就忘記了。”當下便催著趙溫睡下,自己又吃了幾袋水煙,方始安寢。次日依舊趕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