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二十四回 擺花酒大鬧喜春堂 撞木鐘初訪文殊院


①去:離開、去職。
賈大少爺聽了,半天不語。黃胖姑何等刁鑽,早已瞧出他是因為斷了一條門路,心上可惜的意思,便說道:“他的事是自己找的,我們也不必顧戀他。大爺,咱是自己人,你的事情我總可以效力。我有幾個朋友在裡頭,大家都還說得來,你委了我,我去托他們,包你成功就是了。”賈大少爺一聽這話,句句打入他的心坎,霎時轉憂為喜,連說:“本來有許多事要拜託費心。……過天細細的再談。”說完起身,要往別處拜客。黃胖姑又恐怕賣買被人家分做了去,不肯放鬆一步,先約他明天到便宜坊吃中飯,又道:“大爺早晨出門拜客,可以到館子裡去換便衣,咱們盡興樂一樂。”賈大少爺立時應允。臨時出來上車,忽然又笑著問黃胖姑道:“近來有什麼好‘條子’沒有?”黃胖姑道:“有有有,明天我薦給你。”說完各自分手。
黃胖姑迴轉店內,立刻寫帖子請客。所請的客:一位是新科翰林錢運通錢太史①一位是甲班②主事王占科王老爺。一位是個宗室老爺,名字叫做溥化,排行第四,人家都尊他為溥四爺。一位是銀爐③老闆,姓白號韜光。一位是琉璃廠書鋪掌柜的,姓黑,名字叫做黑伯果,天生一張嘴,能言慣道,一到席面上,咭咭呱呱,只有分一個人說的話,大家叫順了嘴,把黑伯果三個字竟變為“黑八哥”了。還有一位,是在前門外開古董鋪的,姓劉名厚守,新近捐了一個光祿寺署正,常常帶著白頂子同大人先生們來往。這些人除去錢、王二位是帶還東的,其餘全是黃胖姑的好友,而且廣通內線,專拉皮條。黃胖姑看準了,想做賈大少爺一注生意,所以把這些人一齊邀來。當下數了數,連賈大少爺一共是七個客人。帖子寫好,派人一面到便宜坊定座,一面分頭請客。不在話下。
①太史:即翰林,因翰林院修史書而得名。
②甲班:甲榜,指進士出身。
③銀爐:舊時鑄造寶銀的機構,清代有官設和私營之分,兼營銀錢業務。
到了次日,看看自鳴鐘上剛正打過十一點,黃胖姑吩咐套車,自己先到便宜坊等候。約摸有三刻工夫,黑八哥頭一個先來。第二個便是宗室溥四爺,一進門就同黃胖姑請安拉手,說不出那副親熱樣子。賈大少爺雖然沿途拜客,倒也未曾耽擱,接著也就來了。一個個問“貴姓、台甫”,黃胖姑替他們三個彼此通姓報名,大家無非說了些“久仰”的客氣話。後來說到溥四爺,黃胖姑說:“賈大哥!我們這位溥老弟乃是宗室當中第一位博學。”說罷,又哈哈一笑道:“誰不曉得北京城裡有名的才子溥四爺呢!我從前考過他的學問:我拿筆在紙上寫一豎兩點,他認得是個小的‘小’字,後來我又在小字上頭加了兩橫,難為他亦認得,說是出告示的‘示’字,跟手我又在示字上加了一個寶蓋頭,他說這是我們宗室的‘宗’字。這些都不稀奇,末後來又在宗字頭上加一個山字,這卻難為他了,你說他念個甚么字?”賈大少爺尚未接言,黃胖姑道:“他說是哈噠門的‘哈’字。大爺,你瞧,虧他好記性,記得這字是哈噠門的‘哈’字。”賈大少爺也明白,北京城的崇文門的俗名叫做哈噠門,想是溥四爺念慣了“哈”字,看慣了“崇”字,所以拿“崇”字當作“哈”字讀了。曉得這話是黃胖姑奚落溥四爺的,但系初次相會,不便說甚么,只好笑而不答。及至回頭再看,溥四爺卻是眉頭一掀,脖子一挺,欲笑不笑的滿面孔得意之色。
大家言來語去,正談論間,白韜光、劉厚守、錢太史三個人亦都來到。其時已有四點多鐘,只差王主事一個人。黃胖姑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先坐罷,空了首席等他。”剛才入座停當,人報王老爺來,大家一齊站起,主人出位相迎。只見王主事穿著衣帽進來,先朝主人作了一個揖,又朝檯面上作了一個總揖。黃胖姑讓他換了便衣入座。在席的人,王主事只認得錢太史及古董鋪老闆劉厚守兩個人。錢太史發達比他遲兩科,乃是後輩,並不在意。倒是這劉厚守,乃是一直充當現任滿大學士、又兼軍機大臣華中堂的門上。跟了中堂幾年,著實發了幾十萬銀子的家私,因此就在前門外開了一爿古董鋪。如今雖然捐了官,卻還常到中堂宅內當差。王主事還是那年朝考,中堂派了閱卷大臣,照例拜門去過幾趟,沒有得見,只好在劉厚守門房裡坐坐。劉厚守雖不認得他,他卻記得劉厚守的面孔。自古道:“宰相家奴七品官。”況且他現在又捐了署正,同是六品,一樣分印結,而且又是中堂老師的門口,尋常人那裡巴結得上。如今反見他坐在下首,自己坐了首坐,心上著實不安,一定要同劉厚守換坐。劉厚守不肯道:“你別光讓我,還有別人呢。”王主事只得又讓別人,別人都不肯,只得自己扭扭捏捏的坐了。然後同不認得的人,一一問“貴姓、台甫”,“貴科、貴班、貴衙門”。一問問到賈大少爺,賈大少爺回稱“姓賈,號潤孫。”黃胖姑插口說道:“這位便是河南臬台賈筱芝賈大人的少爺,我們至好。”王主事道:“原來是孝子順孫,聚在一門,難得難得!”跟手又問:“貴科?”賈大少爺漲紅了臉,回答不出。黃胖姑只得又替他說道:“這位賈觀察乃是去年賑捐案內保過道班,今年河工合龍,又蒙河台保了送部引見。他老大人官聲甚好,早已簡在帝心,將來潤翁引見之後,指日就要放缺的。”王主事一聽他不是科甲出身,立刻迴轉了臉不同他說話。在坐的人只有同錢太史還說得來。王占科乃是“庶常散”①的主事,錢運能乃是新庶常,所以錢運通見了王占科竟其口口聲聲“老前輩”,自稱“晚生”。王主事卻是直受不辭,非凡得意。不料談了半天,劉厚守忽然問王主事道:“王老爺你好面善,我們好像在那裡會過?”一句話問住了。王主事羞的滿臉通紅,歇了半天才答道:“厚翁,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兄弟那年朝考下來,三次到中堂老師那裡去叩見,回回都坐在厚翁的屋子裡,怎么就忘記了?”劉厚守道:“莫怪,莫怪!我們中堂,每日找他的人可不少,咱那裡記得許多。不要說別的,外省實缺藩、臬來過幾次,我還記不清他的名字,何況……”說到這裡,不往下說了。黃胖姑趕忙打岔道:“這位王大哥,乃是刑部主事,貴州司行走②,當差很勤。將來老中堂跟前,還得你老哥保舉保舉他,常常提提他名字,拜託拜託!”劉厚守聽了一笑。王主事更覺難以為情,坐立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