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八回 談官派信口開河 虧公項走頭無路


吃過了酒,送過了客,獨有魏翩仞不走。他原是最壞不過的,看見陶子堯官派熏天,官腔十足,曉得是歡喜拍馬屁、戴炭簍子的一流人。新嫂嫂雖是女流,亦早已看出。魏翩仞假託出恭,拉了新嫂嫂到小房間裡,二人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商量好了一條計策。
其時陶子堯正在大人房間裡坐在煙鋪上,叫蘭芬裝水煙,聽他的高談闊論,說:“做了撫台姨太太,出起門來,要坐四人轎,還有戴頂子的把轎扛。轎子前頭還有一頂紅傘。無論走到那裡,都有人辦差,有人伺候。怕的是姨太太在大人跟前,不要說大壞話,只要稍微點上兩句,無論是誰都吃不起。姨太太屋裡伺候的人,有丫頭,有老媽,有二爺,有打雜的,要什麼有什麼。面子上的月費一個月二百兩,做衣服,打首飾,吃飯,用人工錢,還不在內。但就二百兩一月而論,已經比我們局裡總辦的薪水多了一倍。”蘭芬道:“陶大人,耐做官一個月有幾化進帳?耐阿有姨太太?耐格姨太太一個月撥俚兒化洋錢用?”陶子堯只顧說的高興,不提防有此一問,堵住了嘴,一時對答不來。蘭芬還連著問他。他只顧吃水煙。歇了半晌,正想拿話支吾他,恰好魏翩仞同新嫂嫂從小房間裡出來,把話打住。
魏翩仞便披起馬褂要走,又朝著新嫂嫂努努嘴。新嫂嫂會意。其時陶子堯又要跟著走,誰知一件馬褂,卻被新嫂嫂扣住不給。陶子堯到此無法,只好聽魏翩仞一人獨去。這裡新嫂嫂又張羅陶子堯吃稀飯,又打發陶子堯管家,先回棧房。這天晚上,自從擺台面,一直到魏翩仞走,凡有來叫局的,新嫂嫂都叫小大姐阿金跟了出去,自己卻一直在屋裡陪著陶子堯。無意中又同陶子堯說:“蘭芬雖已十六歲,還是小先生勒。樣式事體,有倪勒浪,決勿會虧待耐的。”陶子堯雖說只來得兩天,因他聰明不過,檯面上亦聽得一人講起,這新嫂嫂的身分,也就都已明白了。當下吃過稀飯,打過兩點鐘,蘭芬是沒有晏堂差的,大家收拾安睡。陶子堯居然就在這裡借了一夜干鋪。究竟如何,無庸深考。但覺與新嫂嫂情投意合,如漆如膠。
一連住了七八日,不是人家請他,就是他請人家,一連七八天,沒有斷過。每天總要困到兩三點鐘方起。等新嫂嫂梳洗過後,一同吃早飯。吃過早飯,便是一部馬車,起先還帶蘭芬同坐,後來連蘭芬也不帶了。出門之後,不是游張園,便是兜圈子。走到大馬路仁昌祥、震泰昌,以及亨達利等處,總得下車,不是買綢緞,便是買表,買戒指,一買便是幾百塊,此外打首飾,買珠子,還不在內。起先每次出門,陶子堯一定要到錢莊上,帶幾百銀子莊票,一二百塊洋錢、鈔票在身邊。後來各家都熟了,知道陶大人是個闊客,就是沒得錢,也肯賒給他了。從前陶大人穿的衣服,新嫂嫂嫌他古板,特特為為,叫了幾名裁縫,在家裡客堂里替他做,趁便自己又做了些時式衣服。細算起來,數目也就不少了。陶子堯一心被新嫂嫂迷住,竭力報效,核計所化之錢,旬日之間,和酒、局帳,不過一百多元,買東西,做衣服,通扯已不下三四千金之譜。再加別的用度,通算起來,帶來的二萬,不過才用得四分之一。自己一算,還不為多,將來機器買成,無論那注帳里多報銷一筆就夠了。如此一算,心上一寬,依舊爛化浪費起來。
有一天新嫂嫂的娘過生日,喊了一班人,在堂子裡宣卷。①單他一個,擺了一個四雙雙台,有些不認得的人也都拉來吃酒。魏翩仞看見他的錢化的淌水一般,不加愛惜,心上便想:“他的錢,也就用的不少了,若不從此時下手,更待何時。”次日先去同仇五科商量。仇五科道:“這種壽頭,不弄他兩個弄誰。”魏翩仞道:“想個甚么法子去弄他?”仇五科道:“容易。你去同他說,後天開公司船,他要辦機器,同他到我這裡來。大家都是自己人,還他便宜就是了。”魏翩仞同仇五科本來是做慣聯手的,心上明白,急急奔至同慶里,找到陶子堯。其時新嫂嫂正坐在客堂窗下梳頭,陶子堯坐在旁邊坐著吃湯糰。一面吃湯糰,一面看梳頭。恰在出神的時候,底下喊“客人上來”。正思躲避,見是魏翩仞,才縮住了腳。當下寒暄得幾句,魏翩仞便拉他到正房間裡坐下,同他講到買機器的話,說:“不要看這樁事情,倒是很不容易辦的。聽見仇五科說:‘明天有公司船開,有甚么圖樣,一塊帶了去,三個月就有得來。倘若明天不寄,等到下一班,又要多少天。’五科是自己人,替朋友幫忙,難道還要你的好處嗎。他叫我來問你一聲,有甚么話,你去同他說亦好,我替你傳話亦好。”陶子堯連說:“費心。……”忙問:“我的當差的來了沒有?”房中娘姨,一疊連聲的叫陶大人當差的。當差的上來,陶子堯便交代他一把鑰匙,叫他回棧房,把枕箱開開,“裡面有個紙包,撫台的札子統通在內。把那個紙包替我拿了來。”這裡兩個人閒談。不多一刻,當差的回來,將紙包呈上。陶子堯打開,取出一片帳目,大約開著幾件機器,也不詳細,遞與魏翩仞。魏翩仞道:“就是這個帳嗎?”陶子堯道:“這裡頭該有幾件東西我也不知道,本來要請教五科,我們此刻就去看他。”魏翩仞道:“同去也好。”新嫂嫂道:“啥格要緊事體,托仔魏老,勿是一樣格?啥事體要一定自家去?”魏翩仞道:“恩得來,一歇歇才離勿開格哉!”新嫂嫂拿眼睛眇了他一眇,也不說別的,仍舊梳他的頭。陶子堯想要去,真是聽了新嫂嫂的話,就有點懶怠去了。魏翩仞道:“你不去也好。我就替你問一聲,叫他替你開一篇帳,寄到外洋,將來銀子是要你付的呢。”陶子堯道:“這個自然,價錢克己點。”魏翩仞道:“這個是外國定好了來的價錢,貴賤我們做不得主的。”一面說,一面穿馬褂。趁空陶子堯又拉他到一旁,說道:“不瞞翩翁說,兄弟當這一趟差使,上頭髮的盤川不過是個名色,不夠用的,況且到了上海又不能不應酬。這裡頭托你同五科講一聲,將來開帳的時候,叫他酌量開,總算他照應我的。”魏翩仞道:“這個還要你說嗎,不過照這篇帳,有限的幾樣東西,看上去不過二萬銀子的進出,多開上一千、八百也望得見的。子翁,我聽見人說,你這遭來,不是要辦幾十萬銀子機器嗎?我們都是好朋友,你別拿小注的給我們,拿大注的又去照應別人。”陶子堯聽說,楞了一楞,說道:“機器是還要添辦,先要看這個辦的便宜,再辦別的。”魏翩仞見此情形,心下明白,也不再追問了,便說:“今天托五科寄信去,價錢替你合準,包你便宜。只要你明天同外國人當面簽個字就完了。”說著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