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三十三回 查帳目奉札謁銀行 借名頭斂錢開書局


回到公館,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想到滙豐家去查帳。起身梳洗之後,便吩咐套馬車。穿好行裝,帶了翻譯,兩個人同上了馬車,一直往黃浦灘而來。未曾上車的時候,車夫就問:“到那裡去?”藩台說:“滙豐銀行。”馬夫說:“今天禮拜,銀行是不開門的。”那翻譯因是省裡帶來的,在內地久了,也忘記禮拜不禮拜。被馬夫一句話提醒,他亦恍然道:“不錯,禮拜日外國人是不辦公事的,去了也是白去。不如大人到別處拜客,明天一早再去不遲。”藩台道:“管他媽的禮拜不禮拜!我到他門口飛張片子,我總算到過的了。就是他不辦公事,料想客人總好見的。我昨天就到此地,今天還不去拜他,被外國人瞧著也不好。況且我今天見了他,先把大概情形告訴了他,明天再去查帳也就容易些。”翻譯道:“禮拜關門,連客也是不見的,不如明兒一塊去的好。”藩台道:“你們這些人,多走一步路都是怕的!橫豎坐馬車,又不要你跑了去,多走一趟也不難!”翻譯也不敢說別的,只好跟了他走。
一霎時走到滙豐銀行門口,果見兩扇大門緊緊閉著。投帖的人叫喚了半天,亦沒有一個人答應。投帖的無奈,只得走到馬車跟前,據實回復。藩台道:“既然沒有人,留張片子就是了。”投帖的又跑回去,拿張片子塞了半天亦沒有塞進,只好蘸了點唾沫,拿片子貼在門上走的。藩台自己覺著無趣,又怕翻譯笑他,說他不懂外國規矩,同到公館,坐定之後,便對手下的人說道:“外國人禮拜不辦事、不會客,我有什麼不曉得的。不過上頭委了我這件事,照例文章總得做到。將來有帳查得到,固然是有面子;即使查不到,我們這裡到底來過兩趟,總算是盡心的了。”他如此說,手下的人只好連連答應稱“是”。
到了第二天,便是禮拜一,銀行里開了門。他老人家仍舊坐了馬車趕去。未曾到銀行門口,投帖的已經老早的拿著名片想由前門闖進去,上了台階,就挺著嗓子喊“接帖”。幸虧沒有被外國人碰見,撞見一個細崽,連忙揮手叫他出去,又指引他叫他走後門到後頭去。等到投帖的下了台階,藩台也下了馬車了。投帖的上前稟明原由。藩台心上很不高興,自想:“我是客,我來拜他,怎么叫我走後門?”原來這滙豐銀行做中國人的賣買,甚么取洋錢,兌匯票,帳房、櫃檯統通都設在後面,所以那細崽指引他到後邊去。當下藩台無奈,只得跟了投帖的號房走到後面。大眾見他戴著大紅頂子,都以為詫異:說他倘然是來兌銀子的,用不著穿衣帽;如果是拜買辦的,很可以穿便衣,也用不著如此恭敬。
其時櫃檯上收付洋錢,查對支票,正在忙個不了,也沒有去招呼他。號房①拿了名片,叫喚了幾聲“接帖”,沒有人理他;便拉住一個人,問:“外國人在那間屋裡住?”那人道:“我是來支洋錢的,我不曉得。你去問他們柜上罷。”號房無奈,站在櫃檯邊望了一望,都是忙忙碌碌的,不好插嘴,急的藩台罵:“沒中用的王八蛋!連帖子都不會投,還當什麼號房!”號房急了,隨檢了櫃檯上一個鼻架銅絲眼鏡的小伙子先生,問他:“外國人在那裡?我們大人要拜他。”小伙子先生望了他一眼,並不理他,仍舊低下頭,手摸算盤,跌跌撻撻算他的帳去了。號房沒法,只得又檢了一個嘴上兩撇鼠須的老頭子先生,照前問了一句。畢竟老頭子先生古道可風,回問了聲:“你們是那裡來的?要找外國人做甚么?”號房還沒有回答他來的是藩台大人,那老頭子先生手裡早拿了一管筆,一疊支票,一張張的往簿子上自己去謄清,再問他話也聽不見了。號房急得要死,藩台瞧著生氣。
①號房:舊時指傳達室或擔任傳達的人。
正在走頭無路的時候,忽見裡面走出一個中國人來,也不曉得是行里的什麼人。藩台便親自上前向他詢問,自稱是江南藩司,奉了制台大人的差使,要找外國人說一句話,看一筆帳。那人聽說他是藩台,便把兩隻眼拿他上下估量了一番,回報了一聲:“外國人忙著,在樓上,你要找他,他也沒工夫會你的。”此時翻譯跟在後頭,便說:“不看洋人,先會會你們買辦先生也好。”那人道:“買辦也忙著哩。你有什麼事情?”藩台道:“有個姓余的道台在你們貴行里存了一筆銀子,我要查查看到底是有沒有。”那人道:“我們這裡沒有甚么姓余的道台,不曉得。我要到街上有事情去,你問別人罷。”揚長的竟出後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