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三十三回 查帳目奉札謁銀行 借名頭斂錢開書局


其時來支洋錢取銀子的人越聚越多,看洋錢的叮呤噹啷,都灌到藩台耳朵里去。洋錢都用大筐籮盛著,害琅一摜,不曉得幾千幾萬似的。整包的鈔票,一疊一疊的數給人看,花花綠綠,都耀到藩台眼睛裡去。此時藩台心上著實羨慕,想:我官居藩司,綜理一省財政,也算得有錢了,然而總不敵人家的多。”正想著,忽聽翻譯說道:“啊唷,已經十二點半鐘了!”藩台道:“十二點半鐘便怎樣?”翻譯道:“一到十二點半,他們就要走了。”藩台道:“很好,我們就在這裡候他。他總得出來的,等他們出來的時候,我們趕上去問他們一聲,不就結了嗎。”正說著,只見許多人一哄而出,紛紛都向後門出去,也不分那個是買辦,那個是帳房,那個是跑街,那個是跑樓。一干人出去之後,卻並不見一個外國人。你道為何?原來外國人都是從前門走的,所以藩台等了半天還是白等。直等到大眾去淨之後,靜悄悄的雅雀無聲。
翻譯明知就裡,也不敢說別的,只好說:“請大人暫回公館吃飯。過天托人找到他的買辦,問他一聲,或者就托他代查。大人犯不著褻尊,自己一趟趟往這裡來。”蕃台看此情形,也覺無味,只得搭訕著說道:“我同餘某人並不是冤家,一定要來查他的帳,不過我不來兩趟,上頭總說我不肯盡心。如今外國人不見我,這事便不與我相干,我回省也有得交代了。至於買辦那裡,你們明天順便去問一聲也好。我們的事情,凡是力量可以做到的,無不樣樣做到。他不理你,那卻無法了。至於當差使,也說不到‘褻尊’二字。外國人瞧不起我們中國的官,也不自今日為始了。這件事我碰著了,倒還是心平氣和的。”說罷,拉起衣裳一直出來上馬車趕回公館。
翻譯當天果去托人找著了買辦,提起前情。買辦道:“不要說難查;就是容易查,他有銀子盡著他存,他愛存那裡就那裡,總不能當他是贓款辦。幸而你們大人沒有來見外國人;倘若見了外國人,被外國人說笑上兩句,那卻難為情呢!”翻譯聽了無話,回來回了藩台。於是藩台才打斷了查帳的念頭,只想拿話搪塞制台。不敢說洋人不見,他造了一篇謠言,說問過洋人,簿子上沒有餘某人的花戶,所以無從查起。一面先行電稟,一面預備自行回省。
這日正想夜裡趁招商局輪船動身。早晨還在棧房裡默默自想:“深悔自己多事,憑空的要捉人家的錯處。如今人家錯處捉不著,自己倒弄了一場沒趣。”越想越沒味。正在出神的時候,忽然門上傳進一個手本,又拎著好幾部書,又有一個黃紙簿子,上面題著“萬善同歸”四個大字。藩台見了詫異。忙取手本看時,只見上面寫著“總辦上海善書局候選知縣王慕善。”又看那幾部書:一部是《太上感應篇詳解》,一部是《聖諭廣訓圖釋》,一部是《陰騭文制藝》,一部是《戒淫寶鑑》,一部是《雷祖勸孝真言》。藩台看了,心上尋思道:“原來都是些善書。刻善書固是好事,但他忽然要來找我,卻為何事?”心上正想回復不見。那個拿手本的二爺說道:“這位王老爺據他自己說起,真正是個好人。自從他開了這個書局之後,所有的淫書已經被他搜尋著七百八十三種,現在一齊存在局中,預備大人調查。有些書外頭都沒有板子,只有他那裡一部。他隨身帶個手摺,都開的明明白白,預備當面呈上來的。”藩台一聽這話,心上便想:“姑且叫他進來問問再說。我生平淫書亦算看得多了,那時奉有七百八十幾種?他既然有,姑且調來看看。等到看過,再出示禁止不遲。”主意打定,便吩咐了一聲“請”。
少停王慕善進來,磕頭請安,自不必說。歸坐之後,藩台先問他:“這個局子是幾時開的?一共刻了多少書?”王慕善道:“回大人的話,從卑職曾祖手裡以至傳到如今,一直以行善為念。到卑職父親晚年,就想創個‘善書會’;苦於力量不足,沒有辦得起來。卑職仰承先志,現在雖然粗具規模,然而經費總還不夠,所刻的書亦有限得很,剛才呈上來的幾部都是的。卑職此業,一來想求大人提倡提倡;二來還有和篇淫書目錄,等大人寓目之後,求大人賞張告示,嚴行禁止,免得擾亂人心。”一面說,一面又站起來把呈上來的書檢出二部,指著說道:“凡事以尊主為本,所以卑職特地注了這部《聖諭廣訓圖釋》,是專門預備將來進呈用的。這一部《太上感應篇詳解》,是卑職仰體制台大人的意思做的。聽說制台大人極信奉的是道教,這《太上感應篇》便是道教老祖李老子先生親手著的救世真言,卑職足足費了三年零六個月工夫,方才解釋得完。意思想要再求大人賞張告示,禁止收賈翻刻,只準卑局一家專利;如此卑局方能持久,以後有什麼善書,便可多刻幾部。就是大人有什麼著作,卑局亦可效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