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七回 宴洋官中丞嫻禮節 辦機器司馬比匪人


這時候桌子上的擺設,玻璃瓶件鮮花之類,一律齊備。廚房裡亦諸事停當。三荷包又問:“外國酒送來沒有?”管家們回:“都已送來。”三荷包叫把酒瓶一律打開,連荷蘭水也開好幾瓶等用,免得臨時手忙腳亂。翻譯說:“酒和水開了怕走氣,只好臨時要用現開。”三荷包又說:“今日請客,自然撫院主人,然而兄弟也有半個主人在裡面。一切儀注,須預先學習。”翻譯說:“外國人請貴重客,都是主人自己把菜一分一分的分好,然後叫細崽①端到客人面前。”三荷包聽了他話,馬上要學這個禮節,便叫廚房裡把做好的多餘菜,拿出幾樣,經他的手一分一分的分好,叫管家們一律穿著簇新的大褂,裝作細崽模樣,以供奔走。
①細崽:男侍役。
等到各事停當,那時已有巳牌時候。外國人向來是說幾點鐘便是幾點鐘,是不要催請的。這日請的十二點鐘。等到十一點打過,撫院同來的什麼洪大人、梁老爺、林老爺,一齊穿著行裝,上來伺候。三荷包便請丁師爺陪著那個翻譯在帳房裡吃飯,以便調度一切。又歇了兩刻鐘,果見外國人絡續的來了。撫院接著,拉過手,探過帽子,分賓坐下。彼此寒暄了幾句,無非翻譯傳話。少停從客來齊,撫院讓他們入席。眾人一看籤條,各人認定自己的坐位,毫無退讓。先上一道湯,眾人吃過。撫院便舉杯在手,說了些“兩國輯睦,彼此要好”的話,由翻譯翻了出來。那首席的外國官也照樣回答了幾句,仍由翻譯傳給撫院聽了。撫院又謝過。舉起酒來,一飲而盡。一面說話,一面吃菜,不知不覺,已吃過八九樣。後來不曉得上到那樣菜,三荷包幫著做主人,一分一分的分派。不知道怎樣,一個調羹,一把刀,沒有把他夾好,掉了一塊在他身上,把簇新的天青外套油了一大塊。他心上一急,一個不當心,一隻馬蹄袖又翻倒了一杯香檳酒。幸虧這桌子上鋪著白台毯,那酒跟手收了進去,不至淌到別處。又幸虧這張大菜桌子又長又大,撫院坐在那一頭做主人,三荷包坐在這一頭打陪,兩個隔著很遠,沒有被撫院瞧見,還是大幸。然後已經把他急的耳朵都發了紅了。又約摸有半點多鐘,各菜上齊。管家們送上洗嘴的水,用玻璃碗盛著。營務處洪大人一向是大營出身,不知道吃大菜的規矩,當作荷蘭水之類,端起碗來喝了一口,嘴裡還說:“剛才吃的荷蘭水,一種是甜的,一種是鹹的,這一種想是淡的,然而不及那兩樣好。”他喝水的時候,眾人都不在意,只有外國人瞧著他笑。後來聽他如此一說,才知道他把洗嘴的水喝了下去。翻譯林老爺拉了他一把袖子,悄悄的同他說:“這是洗嘴的水,不好吃的。”他還不服,嘴裡說:“不是喝的水,為甚么要用這好碗盛呢?”大家曉得他有痰氣的,也不同他計較。後來吃到水果,他見大眾統通自家拿著刀子削那果子的皮,他也只好自己動手。吃到一半,又一個不當心,手指頭上的皮削掉了一大塊,弄的各處都是血,慌的他連忙拿手到水碗裡去洗,霎時間那半碗的水都變成鮮紅的了。眾人看了詫異,問他怎的。他又好強,不肯說。又回頭低聲罵辦差的,連水果都不削好了送上來。管家們不敢回嘴。三荷包看著很難為情。少停吃過咖啡,客人絡續辭去。主人送客,大家散席。仍舊是丁師爺過來監督著收傢伙。有個值席的二爺說:“到底人家做到撫院,大人大物,無論他見中國人、外國人,那規矩是一點不會錯的。有這樣的才情,所以才能夠做到撫院。想這洪大人,不是喝了洗嘴水,就是割了手指頭,甚么材料做甚么官,那是一絲一毫不會推板的。想我們老爺演習了一早上,還把身上油了一大塊,倘若不演習,還不知要弄到那個分上哩。”這二爺正說得高興,不提防旁邊那個撫院跟來的一個三小子,是伺候撫院執帖門上的,聽了這話,便說道:“你說撫台大人他不演習,他演習的時候,這怕你瞧不見罷哩。”那二爺道:“夥計你瞧見你說。”三小子道:“他老人家演習我那裡會看得見,我也不過是聽我們包大爺講的。我們包大爺說:‘大人昨天晚上,叫了林老爺上去,問了好半天的話。林老爺比給大人看,大人又親自操習演半夜。’我們包大爺也在旁邊,幫著學上菜,整整鬧到四更多天,才下來打了個盹。天底下那有不學就會的事情?”那二爺還要再說,被丁師爺催著收傢伙不能再說了。後來那些外國官員、商人,又請撫院一干人到他那裡去宴會,一連吃了兩三天,方才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