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七回 宴洋官中丞嫻禮節 辦機器司馬比匪人


①叫局:叫妓女。
這日,來到一品香,見過主人之後,又照著眾人作了一個揖。席上的人也有站起來拱手的,也有坐著不動的。劉瞻光便告訴他,這是某人,這是某人,無非某行買辦、某處翻譯之類,一一道過姓名。隨後又來一個人,同陶子堯一併排坐下。這人兩撇蟹鉗鬍鬚,年紀四十上下。“請教尊姓、台甫?”那人自稱:“姓魏名翩仞。”問他公館,說是“住在棧里。”劉瞻光也將他姓名報與眾人,說:“這位陶大人是山東撫院派來辦機器的,是山東通省有名的第一位能員,小弟素來仰慕的。”
眾人聽說,著實起敬。內中有個專做軍裝機器的買辦,姓仇名五科,聽了這話,便想替自己行里拉賣買,就竭力恭維了幾句,以示親熱之意。魏翩仞同他坐在一塊兒,問長問短,更說個不了。後來主人讓他點菜,他說不懂。魏翩仞就替他寫了六樣。大家又要叫局,劉瞻光托魏翩仞替他代一個。陶子堯一定不肯,說:“諸位請便。兄弟是向不破戒,請免了罷。”眾人一定要他叫,他一定不肯叫。後來眾人見他急的面紅耳赤,也就罷了。當下各人的相好絡續來到,也有唱的,也有不唱的。獨有魏翩仞叫的是小先生,①跟局大姐著實標緻,一見魏老就伏在他身上,咬了半天的耳朵,席面上的人都說:“老三搭魏老直頭恩得來!”老三斜溜了他們一眼,不理眾人,仍舊說他的話。此時陶子堯坐在一邊,只作不看見。一霎時局已到齊,真正是翠繞珠圍,金迷紙醉,說不盡溫柔景象,旖旎風光。
①小先生:還沒有賣身的妓女。
當下,仇五科竭力的想拉攏他,趁眾人廝混的時候,已囑咐他相好,趕緊回去備個雙台。跟局的答應著,匆匆裝了兩袋煙,同了先生下樓而去。仇五科便走到劉瞻光面前,托他代邀陶大人同去吃酒。劉瞻光立刻代達。陶子堯再三推辭。劉瞻光道:“子翁不叫局,兄弟不敢勉強,少坐一會,吃一兩樣賞賞光。”魏翩仞亦幫著湊趣說:“我們這五科哥極愛朋友,今天是專誠相請,酒已交代,子翁務必要去的。”又向五科說:“五科哥,你不妨先走一步,吩咐他們就擺起來。稍停一刻,我們陪了子翁過來。”仇五科又說了一聲“拜託”,方才穿好馬褂,辭別眾人而去。這裡主人菜上齊,吃過咖啡,細崽送上帳單,主人簽過字,便讓眾人同到仇五科相好家吃酒去。陶子堯先不肯,後來被劉瞻光、魏翩仞一邊一個拉了就走。出一品香,一直朝西而去。魏翩仞便告訴他:“這條叫四馬路,是上海第一個熱鬧所在。”這是書場,這是茶店,……一一的說給他聽。陶子堯在外頭混了多年,也聽見人家說過四馬路的景致,今番目睹,真正是笙歌徹夜,燈火通宵,他那一種心迷目眩的情形,也就不能盡述。
魏翩仞是聰明不過的人,到眼便知分曉。況且剛才檯面上已經同他混熟,因此就在路上,一力勸他說:“子翁,古人有句話說得好,叫做:‘大德不踰閑,小德出入可也。’像你子翁不叫局,不吃酒,自然是方正極了。然而現在要在世路上行事,照此樣子,未免就要吃虧。”陶子堯聽了,不勝詫異,一定要請教。魏翩仞道:“兄弟不是一定要拉子翁下水,但是上海的生意,十成當中,倒有九成出在堂子裡。你看來往官員,那一個不吃花酒,不叫局?”陶子堯道:“你說生意,甚么又說到做官的呢?”魏翩仞道:“你不要聽了奇怪。即如你子翁,誰不知道你是山東撫院委來的,你子翁明明是個官,然而辦的是機器。請問這樣機器,那樣機器,那一項不是生意呢?要辦機器,就要找到洋行。這些洋行里的‘康白度’①,那一個不吃花酒?非但他請你,還得你請他:他請你,一半是地主之情,一半是拉你的賣買;你請他,是要勞他費心,替他在洋人跟前講價錢,約日子。只要同你講得來,包你事事辦得妥當,而且又省錢,又不會耽誤日期,豈不一舉兩得呢?”陶子堯道:“如此說來,一定要兄弟吃酒叫局的了。”魏翩仞道:“這個自然。你不叫局,你到那裡擺酒請朋友呢?”陶子堯一頭走,一頭尋思。忽走到一爿茶店門口,上面豎著一塊匾,寫著“西薈芳”三個字。眾人齊說:“就在這裡進去罷。”陶子堯不知不覺,便跟了進去。究竟魏翩仞是何等樣人,陶子堯曾否破戒,且聽下回分解。
①康白度:買辦,英語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