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七回 宴洋官中丞嫻禮節 辦機器司馬比匪人


少頃,擺上席面,自然是陶子堯首坐,其餘作陪。菜上一半,酒過三巡,大眾都要上來替他把盞,說他“有此憲眷,機器辦到之後,一定大有作為。將來卻要提拔提拔小弟們。”陶子堯聽了,一面孔得意之色,撇著腔說道:“這用說嗎!不是兄弟誇口,這山東一省講洋務的,除掉中丞,竟沒有第二個人我可以同他談得來的。”對面一個同事道:“我們老總要算得這裡頭在行的了。”陶子堯鼻子裡哼了一聲道:“談何容易,就講到‘在行’兩個字!家姊丈辦了這幾年的洋務局,他只知道外國人三個字。你問他是那幾個國度的外國人,看他說得出說不出!兄弟固然沒有辦過甚么交涉,然而眼睛前幾個國度的名字也還說得出。”大家齊說:“將來上海回來,老總的洋務局一席,只怕就要讓給老哥。”陶子堯道:“這也看罷咧。”當夜宴罷回來。次日一早起身,他姊夫替他料理這樣,料理那樣,很露殷勤。為他一向省儉,是從來不用管家的,特特為為,又把自己的二爺撥出一個,給他帶著出門。陶子堯拜別了姊夫、姊姊,帶了管家,取道東三府,到濰縣上火車,到了青島。可巧有輪船進口,他便寫了票,搬上輪船。等到開船離了岸,那天忽然颳起風來,吹得海水壁立,把個輪船搖盪不止。陶子堯一向是有暈船的毛病,一上船就躺下不能動了。他管家叫張升。本是北邊人,沒有坐過船,更是撐不住。那風颳了兩天兩夜不住,他主僕兩個,也就困了兩天兩夜沒起。陶子堯上船的時候,有人替他寫了一封信,托輪船上一位帳房照應。這帳房姓劉,號瞻光。一上船彼此請教過大名。陶子堯很擺架子,這劉瞻光估量他一定是山東撫台的紅人,所以才派他這賺錢差使,一心便想拍他的馬屁,口口聲聲稱他陶大人。陶子堯得意非凡。始而要房間,船上沒有,劉瞻光就把自己的一間帳房讓了出來給他,吃飯是另外開,劉瞻光拿自己的體己菜出來讓他吃。等到颳風的時候,他管家困倒了,吃茶吃水,都是劉瞻光派人招呼;自己又時時刻刻過來問候,因此陶子堯心上著實感激。
這天到了上海,風也息了,船也定了,他主僕兩個也不暈了。陶子堯是做官人,貪圖吉利,因此就擇了棋盤街的高升棧。由棧里接客的接著,叫了小車,把行李推著就走。主僕兩個另外雇了東洋車,一路跟來。到了棧房,喝過茶,洗過臉,開飯吃過。為著船頭上顛播了兩天,沒有好生睡,因此暫不出門,先在棧中睡了一覺。等到醒來,已是天黑。只見茶房送進一張請客票來。陶子堯接過來一看,上寫著:“即請棋盤街高升棧陶子堯大人,駕臨四馬路老巡捕房對過一品香九號,番酌一敘。勿卻為幸!此請台安。”末了一行便是年,月,日。下注三個小字,是“瞻光約”。旁邊還注著一行小字,道是“今日山東煙臺來,問明柜上探請”幾個字。陶子堯看過,便知是輪船上那個帳房了。他一面看條子,一面管家絞上一把手巾,接來揩過,便起身換了一件單袍子,一件二尺七寸天青對面襟大袖方馬褂。其時雖交八月,天氣還熱,手裡又拿了一把摺扇。叫管家拿了菸袋,夾了護書,跟在後頭。走到街上不認得路,只得喚了兩部東洋車,叫他拉到一品香。高升棧到一品香能有多遠,車夫樂得賺他幾個,拉著兜了個圈子方才拉到。主僕二人下車,付過車錢,問了房間,走了進去。劉瞻光即起身相迎,作揖坐下。
其時檯面上已有七八個人了:有的頭上四轉都有些短頭髮垂了下來,卻是梳的淨光的勻;又有大衿鈕扣上插著一朵鮮花;還有些人不知道是拿什麼熏的,一陣陣的香氣噴了過來。這些人穿的衣服,一律都是綾羅綢緞,其中也有一兩個些微舊點的,總不及陶子堯的古板。陶子堯是初到上海,由山東臨來的時候,姊夫曾叮囑過他,說:“上海不是好地方,你又是初次奉差,千萬不可荒唐!化錢事小,聲名事大!”陶子堯做官心切,便把此話牢記在心。自己拿定主意,到了上海,不叫局,①不吃花酒,免得上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