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二十二回 叩轅門蕩婦覓情郎 奉板輿慈親勖孝子


停了一刻,湯升穿了長褂子上來。傅撫院正要問他,一想守著多少人,說出來不便,便起身要帶湯升到籤押房裡去盤問。剛剛走到廊檐底下,已經被姨太太聽見,直著嗓子大喊起來,又像拿頭在板壁上碰的蓬蓬冬冬的響。傅撫院一聽聲音不對,立刻縮住了腳。再一細聽,姨太太已經放聲大哭起來,說甚么:“老不死的!面子上假正經,倒會在外頭騙人家的女人,還養了雜種的兒子!你們帶聲信給那老不死的:他要去會那不要臉的婊子,叫他先拿繩子來勒死我,再去拿八抬轎抬那婊子進來!”一面罵,一面又問少爺在那裡。先是少爺聽見娘生氣,丟掉飯碗,早已溜在後院去了。好容易被丫頭、老婆子找著,一齊說:“我的小祖宗,你快上去罷!姨太太要同老爺拚命,現在不知道怎么樣了!”小少爺起先還不肯去,後來被丫頭、老婆子連哄帶騙的,才騙到上房。他娘一看見了他,就下死的打了兩拳頭。手裡打的兒子,嘴裡卻罵的老爺,說:“我們娘兒倆今兒一齊死給他看!替他拔去眼中釘,肉中刺,好等他們來過現成日子!橫豎你老子有了那個雜種,也可以不要你了!”說著,又叫:“拿繩子來,我先勒死了你,我再死!”兒子捱了兩拳頭,早已哇的哭了。
傅撫院本來站在廊檐底下的,後來聽見姨太太要找少爺,知道事情鬧大了,只得迴轉上房,到套間裡,在靠窗一張椅子上坐下嘆氣。姨太太也不睬他。後來看見小婆打兒子,又要勒死兒子,他老人家也動了真氣,便氣憤憤站起來說道:“兒子是我養的。你們做妾婦的人不懂得道理,好歹有我管教,你須打他不得!”姨太太一聽這話,格外生氣,便使勁唾了傅撫院一口道:“你說兒子是你養的,難道不是我十月懷胎懷出來的?我是他的娘,我就可以打得他!”說著,須手又打了兒子幾巴掌。兒子又哭又跳。傅撫院道:“豈有此理!我們這種詩禮人家,一個做小老婆的都要如此顛狂起來,還了得!”姨太太道:“小老婆不是人?”傅撫院道:“人家縱容小老婆,把小老婆頂在頭上,我這個老爺不比別人,我要照我的家教。從前老太爺臨終的時候有過遺囑的,不好我就要……”話未說完,姨太太逼著問道:“你要怎么樣?”傅撫院又縮住了嘴,不肯說出來。姨太太道:“開口老太爺遺囑,閉口老太爺遺囑,難道你在外頭相與那不成器的女人,也是老太爺的遺囑上有的嗎!既然家教好,從前就不該應同那臭婊子來往!也不曉得姓張的、姓王的養了雜種,一定要拉到自己身上。”傅撫院被他頂的無話說,連連冷笑道:“你們聽聽,他這話說的奇怪不奇怪!來的女人是個什麼人也沒有問個明白,一定要栽在我身上。等弄明白了,再同我鬧也不遲。”
姨太太正還要說,人報“表太太來了”。傅撫院立刻起身迎了出去,朝著進來的那個老婦人叫了一聲“表嫂”,連說:“豈有此理!……請表嫂開導開導他。表嫂在這裡吃了晚飯去;我有公事,不能陪了。”原來傅撫院請的帳房就是他的表兄,這表太太便是表兄的家小。傅撫院因為自己人少,就叫表兄、表嫂一齊住在衙門內,樂得有個照應。這天家人、丫頭們看見姨太太同老爺嘔氣,就連忙的送信給表太太,請他過來勸解勸解。傅撫院此時心掛兩頭,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一見表嫂到來,便藉此為由,推頭有公事,到外邊去了。
湯升一直站在廊檐底下伺候著,看見老爺出來,亦就跟了出來,一走走進籤押房,傅撫院坐著,湯升站著。傅撫院問湯升道:“那女人是幾時來的?共總來過幾次?現在住在那裡?他來是個甚么意思?”湯升回道:“這女人來了整整有五六天了,住在衙門西邊一爿小客棧里。來的那一天,先叫人來找小的,小的沒有去。第二天晚上,他就同了孩子一齊跑了來。把門的沒有叫他進來,送個信給小的。小的趕出去一看,那婦人倒也穿的乾乾淨淨,小孩子看上去有七八歲光景,倒生的肥頭大耳。”傅撫院道:“我不問你這個,問他到這裡是個甚么意思?”湯升湊前一步,低聲回道:“小的出去見了他,就問他來乾甚么的。他說八年前就同老爺在京里認識,後來有了肚子。沒有養,老爺曾經有過話給他,說將來無論生男生女,連大人孩子都是老爺的。但是家裡不便張揚,將來只好住在外頭。後來十月臨盆,果然養了個兒子,就是現在帶來的那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