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二十二回 叩轅門蕩婦覓情郎 奉板輿慈親勖孝子


傅撫院道:“既然孩子是我養的,我又有過話,他為甚么一養之後不來找我,要到這七八年呢?”湯升道:“小的何嘗不是如此說。況且這七八年老爺一直在京里,又沒有出門,為什麼不來找呢?”傅撫院道:“是啊。他怎么說?”湯升道:“他說他還沒有養,他娘就把他帶到天津衛,孩子是在天津衛養的。養過孩子之後,一直想守著老爺;老鴇不肯,一定要他做生意。頂到大前年才贖的身。因為手裡沒有錢,又在天津衛做了兩年生意。今年二月上京,意思就想找老爺。不料老爺已放了外任,他所以趕了來的。”傅撫院聽了,皺皺眉頭,又搖搖頭,半晌不說話。歇了一回,自言自語道:“他在天津贖身,是那個化的錢?他怎么會知道我在這裡?”湯升道:“在窯子裡做生意,怕少了冤桶①化錢。老爺是一省巡撫,能夠瞞得了人嗎?”傅撫院道:“你不要聽他胡說。我也不認得這種人。你去嚇嚇他,如果再來,我就要拿他發到首縣裡重辦,立刻打他的遞解。”湯升道:“這些話小的都說過了。他自從來過一次之後,以後天天晚上坐在二門外頭,頂到關宅門才走。頭三天還講情理,說他此來並不要老爺為難,只要老爺出去會他一面,給他一個下落,他就走的。而且不要老爺難為錢,他出去做做生意,自己還可以過得。他還說這七八年沒見老爺寄過一個錢,他亦過到如今了,兒子亦這們大了。大家有情義,何必叫老爺一時為難呢。但是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將來總得有個著落,不能不說說明白。”
①冤桶:常受欺騙的人。
傅撫院道:“越發胡說了!再怎么說,打他兩個耳刮子。”湯升道:“小的亦是這怎么說,叫他把嘴裡放乾淨些。那知他不服,就同小的拌嘴。到昨天晚上,越發鬧的凶,一定要進來。幸虧被把門的攔著,沒有被他闖進宅門。齊巧丫頭們出來有事情,看見這個樣子,進去對姨太太說了。小的就曉得被他們瞧見不得,起先還攔他們不要說,怕的是鬧口舌是非。他們不聽,今兒果然幾乎鬧出事來。”傅撫院說:“我家裡的事情還鬧不了,那裡又跑出來這個女人。你叫人去同他說,叫他放明白些,快些離開杭州,如果再在這裡纏不清,將來送他到縣裡去,他可沒有便宜的。”
傅撫院把話說完,湯升雖然答應了幾聲“是”,卻是站著不走。傅撫院問他:“還站在這裡做甚么?”湯升回道:“老爺明鑑:那女人實在利害得很,說出來的話,句句斬釘截鐵。起先小的有些話不敢回老爺,現在卻不能不回明一聲,好商量想個法子對付他。”傅撫院道:“奇怪,你倒怕起他來了?”湯升道:“小的不是怕他,怕的是這種女人。他既然潑出來趕到這裡,他還顧甚么臉面。生怕被他張揚出去,外頭的名聲不好聽。”傅撫院道:“送到縣裡去,打他的嘴巴,辦他的遞解就是了。”湯升道:“不瞞老爺說:這結話小的都同他講過了。他非但不怕,而且笑嘻嘻的說:‘你們不去替我回,你家老爺再不出來會我,我為他守了這許多年,吃了多少苦,真正有冤沒處伸,我可要到錢塘縣裡去告了。’”傅撫院道:“告那個?”湯升道:“小的也不曉得告的是那個。”傅撫院道:“等他告呢,我看錢塘縣有多大的膽量,敢收他的呈子!”湯升道:“小的亦是怎么想。後來他亦料到這一層,他說縣裡不準到府里,府里不準到道里,道里不準到司里。杭州打不贏官司,索性趕到北京告御狀。”
傅撫院聽了這話,氣的鬍子一根根筆直,連連說道:“好個潑辣的女人!……湯升,你可曉得老爺是講理學的人,凡事有則有,無則無,從不作欺人之談的。這女人還是那年我們中國同西洋打仗,京里信息不好,家眷在裡頭住著不放心,一齊搬了回去,是國子監孫老爺高興,約我出去吃過幾回酒,就此認得了他。後來他有了身孕,一定栽在我身上,說是我的。當初我想兒子的事,多一個好一個,因此就答應了下來。誰知後來我有事情出京,等到回去不上兩個月,再去訪訪,已經找不著了。當時我一直記掛他,不知所生的是男是女。倘若是個女兒呢,落在他們門頭人家,將來長大之後,無非還做老本行,那如何使得呢。所以我今天聽說是個男孩子,我這條心已放了一大半,好歹由他去,不與我相干。不是我心狠,肯把兒子流落在外頭,你瞧我家裡鬧的這個樣子,以後有得是饑荒!況且這女人也不是個好惹的。我如今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謝謝罷,我不敢請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