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二十二回 叩轅門蕩婦覓情郎 奉板輿慈親勖孝子


湯升道:“既然老爺不收留他,或者想個什麼法子打發他走。不要被他天天上門,弄得外頭名聲不好聽,裡頭姨太太曉得了,還要嘔氣。”傅撫院道:“你這人好糊塗!你把他送到錢塘縣去,叫陸大老爺安放他,不就結了嗎。”湯升道:“一到首縣,外頭就一齊知道了。”傅撫院道:“陸某人不比別人,我的事情他一定出力的。他這些本事狠大,等他去連騙帶嚇,再給上幾個錢,還有大不了的事。”湯升道:“橫豎是要給他錢他才肯走路。小的出去就同他講,有了錢,他自然會走,何必又要發縣,多一周折呢?”傅撫院發急道:“你這個人好糊塗!錢雖是一樣給他,你為什麼定要老爺自己掏腰,你才高興?”湯升至此,方才明白老爺的意思,這筆錢是要首縣替他出,他自己不肯掏腰的緣故,只得一聲不響,退了下來。
剛走到門房裡,三小子來回道:“大爺,那個女人又來了。”湯升搖了一搖頭,說道:“自己做的事卻要別人出錢替他了,通天底上那有這樣便宜事情!說不得,吃了他的飯,只好苦著這副老臉去替他乾,還有甚么說的!”一面自言自語,一面走出門房,到了宅門外頭。那女人正在那裡,一手拉著孩子,一手指著把門的罵呢。那女人穿的是淺藍竹布褂,底下扎著腿,外面加了一條元色裙子,頭上戴著金簪子,金耳圈,卻也梳的是圓頭。瘦伶伶的臉,爆眼睛,長眉毛,一根鼻樑筆直,不過有點翹嘴唇。雖然不施脂粉,皮膚倒也雪雪白。手上戴了一副絞絲銀鐲子,一對金蓮,叫大不大,叫小不小,穿著印花布的紅鞋。只因他來過幾次都是晚上,所以湯升未曾看得清楚,今番是白天,特地看了一個飽。至於他那個兒子,雖然肥頭大耳,卻甚聰明伶俐,叫他喊湯升大爺,他聽說話,就喊他為大爺。這時候因為女人要進來,把門的不準他進來,嘴裡還不乾不淨的亂說,所以女人動了氣,拿手指著他罵。齊巧被湯升看見,呵斥了把門的兩句。因為白天在宅門外頭,倘或被人看見不雅,就讓女人到門房裡坐,叫三小子泡茶讓女人喝,又叫買點心給孩子吃。張羅了半天,方才坐定。女人問道:“我的事情怎么樣了?託了你湯大爺,料想總替我回過的了?我也不想賴到這裡,在這裡多住一天,多一天澆裹①。說明白了,也好早些打發我們走。我不是那不開眼的人,銀子元寶再多些都見過,只要他會我一面,說掉兩句,我立刻就走。不走不是人!他若是不會我,叫他寫張字據給我也使得。他做大官大府的人,三妻四妾,不能保住他不討。他給我一張字,將來我也好留著做個憑據。”湯升道:“這些話都不用說了,倒是你有甚么過不去的事情,告訴我們,替你想個法子,打發你動身是正經。這些話都是白說的。”女人道:“我不稀罕錢,我只要同他見一面,他一天不見我,我一天不走!”後來被湯升好騙歹騙,好說歹說,女人方才應允,笑著說道:“送我到錢塘縣我是不怕的。但是我既然同他要好,我為甚么一定要鬧到錢塘縣去,出他的壞名聲呢。現在是你出來打圓場,我決不敲他的竹槓,只要他把從前七八年的用度算還不了我,另外再找補我幾吊銀子,我也是個爽快人,說一句,是一句,無論窮到討飯,也決計不來累他,湯大爺,你是明白人,你老爺不肯寫憑據給我,卻要我同他一刀兩斷,自己評評良心,這一點子是不好再少的了。”
①澆裹:開支。
湯升聽了他話,又是喜,又是愁:喜的是女人肯走,愁的是數目太大,老爺自己又不肯往外拿,卻要叫我同錢塘縣陸大老爺商量,得知人家肯與不肯呢?想了一會,總覺數目太大,再三的磋磨,好容易講明白,一共六千銀子。女人在門房裡坐等。湯升想來想去,總不便向首縣開口,只得又上去回老爺。其時傅撫院正在上房裡同姨太太講和。傅撫院同姨太太說道:“那個混帳女人已經送到首縣裡去了,叫他連夜辦遞解,大約明天就離杭州了。”姨太太聽了方才無話。湯升上來一見這個樣子,不便說甚么,只好回了兩件別的公事,支吾過去,卻出去在籤押房裡等候。傅撫院會意,便亦踱了出來,劈口便問:“怎么樣了?”湯升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又回道:“這女人很講情理,似乎不便拿他發縣。請老爺的示,這筆銀子怎么說?據小的意思,還是早把他打發走的乾淨。”傅撫院道:“話雖如此說,六千數目總太大。”湯升道:“像這樣的事,從前那位大人也有過的,聽說化到頭兩萬事情才了。”傅撫院聽說,半天不言語,意思總不肯自己掏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