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二十二回 叩轅門蕩婦覓情郎 奉板輿慈親勖孝子


且說他自從到任之後,事必親理,輕易不肯假手於人。凡遇外府州、縣上來的案件,須要臬司過堂的,他一定要親自提審。見了犯人的面,劈口先問:“你有冤枉沒有?”碰著老實的犯人,不敢說冤枉,依著口供順過一遍,自無話說。倘若是個狡猾的,板子打著,夾棍夾著,還要滿嘴的喊冤枉。做州、縣的好容易把他審實了,定成罪名,疊成案卷,解到司里過堂;被這位大人輕輕的挑上一句,就是不冤枉,那犯人也就樂得藉此可以遷延時日。賈臬台一見犯人呼冤,便立刻將此案停審,行文到本縣,傳齊一乾原告、見證,提省再問。他說這都是老太太的教訓。老太太說:“人命關天,不可草率。倘若冤屈了一個人,那人死後見了閻王,一定要討命的。”賈臬台最怕的是冤鬼來討命,所以聽了老太太的教訓,特地分外謹慎。無奈各州、縣解上來的犯人,十個裡頭倒有九個喊冤枉。賈臬台沒法,只得一面將犯人收監,一面行文各州、縣去。不到一月,司里、府里、縣裡三處監牢,都已填滿。重新提審的案件,一百起當中,倒有九十九起不能斷結。各處提來的屍親、苦主、見證、鄰右,省城裡大小各店,亦都住的實實窒窒。有些帶的盤纏不足,等的日子又久了,當光賣絕,不能回家的,亦所在皆是。
老太太又看過小書,提起從前有個甚么包大人、施大人,每每自己出外私訪,好替百姓伸冤。賈臬台聽在肚裡,亦不時換了便服,溜出衙門,在大街小巷各處察聽。歇了半年,有天晚上,獨自一個出來,走了一回,覺得有點吃力。忽見路旁有個相面先生,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那相士獨自坐在燈光底下看書,旁邊擺著幾張板凳,原是預備人來坐的。賈臬台走的乏了,一看有現成板凳,便一屁股坐下。相士趕著招呼,以為是來相面的了。賈臬台道:“不敢勞動,我是因為走乏了歇歇腳的。”相士一見沒有生意,仍舊看他的書,不來理會。賈臬台坐了一會,便搭訕著問道:“先生貴府那裡?一天到晚在這裡生意可好?家裡還有甚么人?”
相士見問,方把賈臬台看了兩眼,嘆了一口氣,順手拿書往桌上一撩,說道:“客人不要提起,提起來恨的我要三天三夜睡不著覺!”賈臬台聽了詫異道:“這是甚么緣故?”相士道:“我是陳州府人。客人,你想想陳州到省里是幾天的路程!我家裡雖不算得有錢,日子也狠好過得。五年前,還是趙大人歲考的那一年,在下在他手裡僥倖進了個學。每年坐坐館,也有二十幾吊錢的束修。誰知去年隔壁鄰舍打死了人。地保、鄉約,上上下下,趕著有辮子的抓,因此硬拖我出來做乾證。本縣做做也罷了,然而已經害掉我幾十吊錢。後來又碰著這個無殺的臬台,真正混帳王八蛋,害得我家破人亡,一門星散!”賈臬台聽到這裡,陡吃一驚,又問道:“是那個臬台?還是前任的,還是現在的?”相士道:“就是現在姓賈的這個雜種了!”
賈臬台一聽當面罵他,心上拍篤一跳,要發作又不好發作,只得忍著氣問他道:“你好好的在家裡,怎么會到省城來呢?”相士道:“因為姓賈的這雜種,面子上說要做好官,其實暗地裡想人家的錢。無論甚么案件,縣裡口供已經招的了,到他手裡,一定要挑唆犯人翻供,他好行文到本縣,把原告、鄰舍、乾證,一齊提到;提了來,又不立時斷結,把這些人擱在省里。省里澆裹很大,如何支持得住!雜種一天不問,這些人一天不能走。就以我們這一案而論,還是五個月前頭提了來的,一擱擱到如今。他這樣的狗官真正是害人!我想這人一定不得好死,將來還要絕子絕孫哩!”賈臬台聽了他話,氣的頓口無言。歇了一歇,就道:“你不要看輕這位臬台大人,人家都說他是孝子哩。”相士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你們說他是孝子,你可知道他這孝子是假的呢!”賈臬台欲問究竟,相士道:“等他絕子絕孫之後,他祖宗的香菸都要斷了,還充那一門子孝子!”賈臬台見他愈罵愈毒,不好發作甚么,只得忍著氣走開,仍舊獨自一人踱入衙內而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