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十九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講理學官場崇節儉


“浙江吏治之壞,甲於天下。推原其故,實由於仕途之雜;仕途之雜,實由於捐納之繁。無論市井之夫,絝袴之子,朝輸白鏹,夕綰青綾;口未誦夫詩書,目不辨乎菽麥。其尤甚者,方倚官為孤注,儼有道以生財;民脂民膏,任情剝削。如此而欲澄清史治,整飭官方,其可得乎!本署院蒞任伊始,首以嚴核捐職人員為急務:自候禮道以至通、同、州、縣,凡系捐納出身者,無論有缺無缺,有差無差,統限三個月逐一面加考試一次。取列高等,方許得差;倘系不通,定行撤委。其佐雜各官,則委正途出身之道、府代為考試,一律辦理”
各等語。次日又通飭各屬辦保甲,辦積穀。辦清訟。又傳諭巡捕官:嗣後凡遇年、節、生日,文武屬官來送禮的,一概不收。又傳諭兩首縣:從本署院起,以及各司、道衙門,都不許辦差,又傳諭各官道:
“吏治之壞,由於操守不廉;操守不廉,由於奢侈無度。今本署院力祛積弊,冀挽澆風,豁免辦差,永除供億。凡所屬官吏,有仍蹈故轍,以及有意逢迎,希圖嘗試者,一經察覺,白簡無情,勿謂言之不預也”云云。
各官看見,俱為咋舌。一日轅期①,司、道上去稟見。只見署院穿的是灰色搭連布袍子,天青哈喇呢外褂,掛了一串木頭朝珠,補子②雖是畫的,如今顏色也不大鮮明了,腳下一雙破靴,頭上一頂帽子,還是多年的老式,帽纓子都發了黃了。各官進去打躬歸坐。左右伺候的人,身上都是打補釘的。端上茶來,署院揭開蓋子一看,就罵茶房糟蹋茶葉,說道:“我怎樣囑咐過,每天只要一把茶葉,濃濃的泡上一碗,等到客來,先沖一碗開水,再鑲一點茶滷子,不就結了嗎。如今一碗茶要一把葉子,照這樣子,只怕喝茶就要喝窮了人家。真正豈有此理!”說罷,恨恨之聲,不絕於口。
①轅期:轅,官署的外門。轅期,指官吏接見屬員的日期。
②補子:即補服,舊時官服的前胸,後背綴有用金線、彩絲繡成的各種圖案,是官員品級的徽識。
這會上來稟見的各位道台,當中科甲出身的也有,捐班的也有,齊巧兩司都不是正途。署院便檢了一個翰林底子的候補道,同他講道:“孔夫子有句話,叫做‘節用而愛人’。甚么叫‘節用’?就是說為人在世,不可浪費。又說道:‘與其奢也寧儉。’可見這‘儉樸’二字,最是人生之美德。沒有德行的人,是斷斷不肯省儉的,一天到晚,只講究穿的闊,吃的闊,於政事上毫不講究。試問他這些錢是從那裡來的呢?無非是敲剝百姓而來。所以這種人,他的存心竟同強盜一樣!兄弟從通籍①到如今,不瞞老哥講,頂戴換過多次,一頂帽子,卻足足戴了三十多年。有天召見,皇上看見我的纓子舊了,就叫太監賞了我一掛纓子。我想皇上賞的東西,一定是御用的東西,臣下何敢僭用。過天召見,皇上問我為甚么不戴,兄弟就把這個意思回了上去。皇上點點頭。等我下來,皇上就同軍機大臣賈中堂說道:‘看不出某人,倒著實謹慎。’諸位想想看,《三國志》上諸葛先生,一生謹慎,兄弟是何等樣人,能擔當得這兩個字的考語!不過我們老太爺一生講究理學,兄弟是自小謹守庭訓,不敢亂走一步,如今一舉一動總還是老太爺的教訓。不過這些話同幾位讀過書的人去講,或者懂得一二。至於他們捐納諸公,只怕兄弟說破了嘴,他們還是不懂。”幾句話說的兩司及幾個捐班道台,臉上都一陣陣的紅起來。署院也覺著自己失言,便對兩司道:“兩位都是軍功出身,一直保舉到這個分位,所謂‘簡在帝心’,同那捐班的到底要高一層。”這幾句更把那幾個捐班道台,羞的無地自容了!署院又說道:“不是兄弟瞧不起捐班,實實在在有叫我瞧不起的道理。譬如當窯姐的,張三出了銀子也好去嫖,李四出了銀子也好去嫖。以官而論:自從朝廷開了捐,張三有錢也好捐,李四有錢也好捐,誰有錢,誰就是個官。這個官,還不同窯姐兒一樣嗎?至於正途畢竟不同:不要管他文章怎樣好,學問怎樣深,他能夠下得場,中得舉,肚子裡總是通通兒的。舉人、進士,是不用說的了;就以五貢而論,那一個不是羊毛筆換得來的?捐班的何嘗吃過這種苦呢?”他只顧自己說得高興,不提防藩台插嘴道:“回大人的話:屬員當中,亦很有些屢試不第,不得已才就這異途的。”署院曉得藩台這句話是駁他的,便打住話頭,不往底下再說。坐了一回,端茶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