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十九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講理學官場崇節儉


①通籍:初做官。
各位司、道下來之後,齊巧有兩個新到的候補道上來稟見。這兩個候補道,一個姓劉,是南京人。他父親從前做過關道,手裡著實有錢。他本是少爺出身,自小到大,各事不知,只知道鬧闊,人家都叫他為劉大侉子。去年秦、晉賑捐案內,新過道班,入京引見,住在店裡,結交到一個朋友。這朋友姓黃,是揚州人。他祖上一直辦,也是很有銀錢。到他手裡,官興發作,一心一意的只想做官。沒有事在家裡,朝著幾個家人還要“來啊來”的鬧官派。只因他好嫖,到京引見的時候,每日總要到相公下處溜一趟。他排行第三,因此就有他的一個相好替他起了一個諢名,尊他為黃三溜子。他同劉大侉子偏偏住在一店,一問又是同鄉、同班、同省。黃三溜子大喜,次日便拿了“寅鄉愚弟”的帖子,到劉大侉子房間裡來拜會。劉大侉子也是最愛結交朋友的,便也來回拜。自此二人臭味相投,相與很厚。湊巧同天引見,同時領憑,便互相約好,同日起身。到得上海,兩個人住下爛玩子好幾個月,看看憑限已到,方才坐了小火輪來省稟到。
其時正值副欽差署院之始,他二人是約就約,一同上院稟見。一齊穿著簇新平金的蟒袍,平金補服,金珀朝珠,珊瑚記念。一個個都是捐現成的二品頂戴,大紅頂子,翡翠翎管,手指頭上翡翠搬指,金鋼鑽戒指,腰裡掛著打璜金表,金絲眼鏡袋,什麼漢玉件頭,滴里答臘東西,著實帶得不少。兩人都是大爺身分,又是鴉片煙大癮,晚上不睡,早晨不起。這日總算趕了一個大早上院,一齊坐著簇新的綠呢大轎,前頭頂馬、紅傘,後頭跟班,好不榮耀。在他二人以為再要早沒有的了,誰知等到趕到院上,司、道已經上去。他二人便發脾氣,罵跟班的:“為什麼不早叫我們起來?”又嫌轎夫走得慢,回來一定拿片子送他們到仁和縣裡去打屁股。自從進了官廳,一直沒有住嘴的罵人。一家一個跟班,拿著水菸袋裝煙,左一袋,右一袋,吃個不了。又因外頭傳說,署院做官嚴厲,做屬員的常常要碰釘子,便又不時從袖筒里拿出一張又像條陳又像說帖的一張紙頭,翻來復去的看,惟恐上頭問了下來無以回答。正在神志昏迷的時候,忽見巡捕官拿著手本邀他們上去。
當下劉大侉子在前,黃三溜子在後,一同進去。只因署院穿的樸素,都不當他是撫台。劉大侉子悄悄的問巡捕道:“大人下來沒有?”巡捕不便答話,朝上努嘴給他看。劉大侉子立刻跪下磕頭。黃三溜子站著不動。巡捕在旁做手勢,叫他一塊兒磕,省得署院重新還禮。無奈黃三溜子不懂,定要等劉大侉子起來他方才磕下去。署院心上已經不願意。等到行禮完畢,署院舉目一看,見他二人都是穿的簇新袍褂,手指頭上耀目晶光,也不曉得是些什麼東西,便知他二人是闊少出身。當下也不問話,先拿眼睛盯往他倆,從頭上直看到腳下,看來看去,看個不了。
劉大侉子究竟是宦家子弟,還曉得一點規矩,大人不問,不敢開口。黃三溜子急了,滿肚皮的想要搜尋出幾句話來應酬應酬大人才好,想了半天,熬不住,先開口道:“大人貴姓是傅,台甫沒有請教?”署院一聽他問這兩句話,便知道他是初出茅廬,不懂得甚么,也不同他生氣,笑了一笑,說道:“不錯,我姓傅,我的號叫做理堂。你老哥一向在家裡做什麼的?”黃三溜子不提防署院有此一問,紅漲了臉,不知道怎樣回答方好,吱吱了好半天,一句說不出來。署院拿兩隻眼只是瞅緊了他,也不說別的。又迸了半天,黃三溜子才說得一句:“職道家裡辦鹽。”署院道:“原來是位鹽商,失敬得很!”回過頭去,叫人拿個筆硯來。跟班的立刻送上。署院提筆在手,說道:“兄弟記性不好,說過的話要忘記的,請老兄替我記一記。”
黃三溜子是從來不會寫字的,一見這個,早嚇毛了,迸在那裡做聲不得。署院道:“不多幾個字:不過寫個名字,連著一個號,住在那裡,一向在家做什麼事情,就完了。”黃三溜子急的汗流滿面,又吱吱了半天,站起來回道:“職道在路上吹了點風,這兩天手上有毛病,不能拿筆。大人要寫,我們這位劉大哥,他的書法極好,他在京里的時候,對子也都寫過。”劉大侉子見撫院要他寫字,便想賣弄自己的才學,於是提筆在手,先把自己練就的履歷上幾個字,寫得明明白白。署院看了,只有一個錯字,是二品頂戴的“戴”字,先定了一個“載”字,底下又加兩點,弄得“戴”不像“戴”,“載”不像“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