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大匡第十八



桓公二年踐位,召管仲。管仲至,公問曰:“社稷可定乎?”管仲對曰:“君霸王,社稷定;君不霸王,社稷不定。”公曰:“吾不敢至於此其大也,定社稷而已。”管仲又請,君曰:“不能。”管仲辭於君曰:“君免臣於死,臣之幸也;然臣之不死糾也,為欲定社稷也。社稷不定,臣祿齊國之政而不死糾也,臣不敢。”乃走出,至門,公召管仲。管仲反,公汗出曰:“勿已,其勉霸乎。”管仲再拜稽首而起曰:“今日君成霸,臣貪承命,趨立於相位。”乃令五官行事。異日,公告管仲曰:“欲以諸侯之間無事也,小修兵革。”管仲曰:“不可。百姓病,公先與百姓,而藏其兵。與其厚於兵,不如厚於人。齊國之社稷未定,公未始於人而始於兵,外不親於諸侯,內不親於民。”公曰:“諾。”政未能有行也。

二年,桓公彌亂,又告管仲曰:“欲繕兵。”管仲又曰:“不可。”公不聽,果為兵。桓公與宋夫人飲船中。夫人蕩船而懼公。公怒,出之,宋受而嫁之蔡侯。明年,公怒告管仲曰:“欲伐宋。”管仲曰:“不可。臣聞內政不修,外舉事不濟。”公不聽,果伐宋。諸侯興兵而救宋,大敗齊師。公怒,歸告管仲曰:“請修兵革。吾士不練,吾兵不實,諸侯故敢救吾仇。內修兵革!”管仲曰:“不可,齊國危矣。內奪民用,士勸於勇,外亂之本也。外犯諸侯,民多怨也。為義之士,不入齊國,安得無危?”鮑叔曰:“公必用夷吾之言。”公不聽,乃令四封之內修兵。關市之徵侈之,公乃遂用以勇授祿。鮑叔謂管仲曰:“異日者,公許子霸,今國彌亂,子將何如?”管仲曰:“吾君惕,其智多誨,姑少胥其自及也。”鮑叔曰:“比其自及也,國無闕亡乎?”管仲曰:“未也。國中之政,夷吾尚微為焉,”亂乎尚可以待。外諸侯之佐,既無有吾二人者,未有敢犯我者。”明年,朝之爭祿相刺,裚領而刎頸者不絕。鮑叔謂管仲曰:“國死者眾矣,毋乃害乎?”管仲曰:“安得已然,此皆其貪民也。夷吾之所患者,諸侯之為義者莫肯入齊,齊之為義者莫肯仕。此夷吾之所患也。若夫死者,吾安用而愛之?”

公又內修兵。三年,桓公將伐魯,曰:“魯與寡人近,於是其救宋也疾,寡人且誅焉。”管仲曰:“不可。臣聞有土之君,不勤於兵,不忌於辱,不輔其過,則社稷安。勤於兵,忌於辱,輔其過,則社稷危。”公不聽。興師伐魯,造於長勺。魯莊公興師逆之,大敗之。桓公曰:“吾兵猶尚少,吾參圍之,安能圉我!”

四年,修兵,同甲十萬,車五千乘。謂管仲曰:“吾士既練,吾兵既多,寡人慾服魯。”管仲喟然嘆曰:“齊國危矣。君不競於德而競於兵。天下之國帶甲十萬者不鮮矣,吾欲發小兵以服大兵。內失吾眾,諸侯設備,吾人設詐,國欲無危,得已乎?”公不聽,果伐魯。魯不敢戰,去國五十里而為之關。魯請比於關內,以從於齊,齊亦毋復侵魯。桓公許諾。魯人請盟曰:“魯小國也,固不帶劍,今而帶劍,是交兵聞於諸侯,君不如已。請去兵。”桓公曰:“諾。”乃令從者毋以兵。管仲曰:“不可。諸侯加忌於君,君如是以退可。君果弱魯君,諸侯又加貪於君,後有事,小國彌堅,大國設備,非齊國之利也。”桓公不聽。管仲又諫曰:“君必不去魯,胡不用兵?曹劌之為人也,堅強以忌,不可以約取也。”桓公不聽,果與之遇。莊公自懷劍,曹劌亦懷劍,踐壇,莊公抽劍其懷曰:“魯之境去國五十里,亦無不死而已。”左揕桓公,右自承曰:“均之死也,戮死於君前。”管仲走君,曹劌抽劍當兩階之間,曰:“二君將改圖,無有進者!”管仲曰:“君與地,以汶為竟。”桓公許諾,以汶為竟而歸。桓公歸而修於政,不修於兵革,自圉,辟人,以過,弭師。

五年,宋伐杞。桓公謂管仲與鮑叔曰,“夫宋,寡人固欲伐之,無若諸侯何?夫杞,明王之後也。今宋伐之,予欲救之,其可乎?”管仲對曰:“不可。臣聞內政之不修,外舉義不信。君將外舉義,以行先之,則諸侯可令附。”桓公曰:“於此不救,後無以伐宋。”管仲曰:“諸侯之君,不貪於土。貪於土必勤於兵、勤於兵必病於民,民病則多詐。夫詐密而後動者勝,詐則不信於民。夫不信於民則亂,內動則危於身。是以古之人聞先王之道者,不競於兵。”桓公曰:“然則奚若?”管仲對曰:“以臣則不而,令人以重市使之。使之而不可,君受而封之。”桓公問鮑叔曰:“奚若?”鮑叔曰:“公行夷吾之言。”公乃命曹孫宿使於宋。宋不聽,果伐杞。桓公築緣陵以封之,予車百乘,甲一千。明年,狄人伐邢,邢君出致於齊,桓公築夷儀以封之,予車百乘,卒乾人。明年,狄人伐衛,衛君出致於虛,桓公且封之,隰朋、賓胥無諫曰:“不可。三國所以亡者,絕以小。今君莘饌齬,國盡若何?”桓公問管仲曰:“奚若?”管仲曰:”君有行之名,安得有其實。君其行也。”公又間鮑叔,鮑叔曰:“君行夷吾之言。”桓公築楚丘以封之,與車三百乘,甲五千。既以封衛,明年,桓公問管仲:將何行?管仲對曰:“公內修政而勸民,可以信於諸侯矣。”君許諾。乃輕稅,弛關市之徵,為賦祿之制,既已,管仲又請曰:“問病。臣願賞而無罰,五年,諸侯可令傅。”公曰,“諾。”既行之,管仲又請曰:“諸侯之禮,令齊以豹皮往,小侯以鹿皮報;齊以馬往,小侯以犬報。”桓公許諾,行之。管仲又請賞於國以及諸侯,君曰:“諾。”行之。管仲賞於國中,君賞於諸侯。諸侯之君有行事善者,以重幣賀之;從列士以下有善者,衣裳賀之;凡諸侯之臣有諫其君而善者,以璽問之、以信其言。公既行之,又問管仲曰:“何行?”管仲曰:“隰朋聰明捷給,可令為東國。賓胥無堅強以良,可以為西士。衛國之教,危傅以利。公子開方之為人也,慧以給,不能久而樂始,可游於衛。魯邑之教,好邇而訓於禮。季友之為人也,恭以精,博於糧,多小信,可游於魯。楚國之教,巧文以利,不好立大義,而好立小信。蒙孫博於教,而文巧於辭,不好立大義,而好結小信,可游於楚。小侯既服,大侯既附,夫如是,則始可以施政矣。”君曰:“諾。”乃游公子開方於衛,游季友於魯,游蒙孫於楚。五年,諸侯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