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卷十五 兵略訓

今夫天下皆知事治其末,而莫知務修其本,釋其根而樹其枝也。夫兵之所以佐勝者眾,而所以必勝者寡。甲堅兵利,車固馬良,畜積給足,士卒殷軫,此軍之大資也,而勝亡焉。明於星辰日月之運,刑德奇該之數,背鄉左右之便,此戰之助也,而全亡焉。良將之所以必勝者,恆有不原之智,不道之道,難以眾同也。夫論除謹,動靜時,吏卒辨,兵甲治,正行伍,連什伯,明鼓旗,此尉之官也。前後知險易,見敵知難易,發斥不忘遺,此候之官也。隧路亟,行輜治,賦丈均,處軍輯,井灶通,此司空之官也。收藏於後,遷舍不離,無淫輿,無遺輜,此輿之官也。凡此五官之於將也,猶身之有股肱手足也。必擇其人,技能其才,使官勝其任,人能其事。告之以政,申之以令,使之若虎豹之有爪牙,飛鳥之有六翮,莫不為用。然皆佐勝之具也,非所以必勝也。

兵之勝敗,本在於政。政勝其民,下附其上,則兵強矣;民勝其政,下畔其上,則兵弱矣。故德義足以懷天下之民,事業足以當天下之急,選舉足以得賢士之心,謀慮足以知強弱之勢,此必勝之本也。地廣人眾,不足以為強;堅甲利兵,不足以為勝;高城深池,不足以為固;嚴令繁刑,不足以為威。為存政者,雖小必存;為亡政者,雖大必亡。昔者楚人地,南卷沅、湘,北繞潁、泗,西包巴、蜀,東裹郯、淮,潁、汝以為洫,江、漢以為池,垣之以鄧林,綿之以方城,山高尋雲,溪肆無景,地利形便,卒民勇敢。蛟革犀兕,以為甲冑,修鎩短鏦,齊為前行,積弩陪後,錯車衛旁,疾如錐矢,合如雷電,解如風雨。然而兵殆於垂沙,眾破於栢舉。楚國之強,大地計眾,中分天下,然懷王北畏孟嘗君,背社稷之守,而委身強秦,兵挫地削,身死不還。二世皇帝,勢為天子,富有天下。人跡所至,舟楫所通,莫不為郡縣,然縱耳目之欲,窮侈靡之變,不顧百姓之饑寒窮匱也。興萬乘之駕,而作阿房之宮,發閭左之戍,收太半之賦,百姓之隨逮肆刑,挽輅首路死者,一旦不知千萬之數。天下敖然若焦熱,傾然若苦烈,上下不相寧,吏民不相憀。戍卒陳勝,興於大澤,攘臂袒右,稱為大楚,而天下回響。當此之時,非有牢甲利兵,勁弩強沖也,伐棘棗而為矜,周錐鑿而為刃,剡扌慚?27,奮儋嫞以當修戟強弩,攻城略地,莫不降下,天下為之麋沸螘動,雲徹席捲,方數千里。勢位至賤,而器械甚不利,然一人唱而天下應之者,積怨在於民也。武王伐紂,東面而迎歲,至汜而水,至共頭而墜,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當戰之時,十日亂於上,風雨擊於中,然而前無蹈難之賞,而後無遁北之刑,白刃不畢拔而天下得矣。

是故善守者無與御,而善戰者無與斗,明于禁舍開塞之道,乘時勢,因民欲,而取天下。故善為政者積其德,善用兵者畜其怒;德積而民可用,怒畜而威可立也。故文之所以加者淺,則勢之所勝者小;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廣;威之所制者廣,則我強而敵弱矣。故善用兵者,先弱敵而後戰者也,故費不半而功自倍也。湯之地方七十里而王者,修德也;智伯有千里之地而亡者,窮武也。故千乘之國,行文德者王;萬乘之國,好用兵者亡。故全兵先勝而後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德均則眾者勝寡,力敵則智者勝愚,智侔則有數者禽無數。凡用兵者,必先自廟戰。主孰賢?將孰能?民孰附?國孰治?蓄積孰多?士卒孰精?甲兵孰利?器備孰便?故運籌於廟堂之上,而決勝乎千里之外矣。

夫有形埒者,天下訟見之;有篇籍者,世人傳學之。此皆以形相勝者也。善形者弗法也,所貴道者,貴其無形也。無形則不可制迫也,不可度量也,不可巧詐也,不可規慮也。智見者,人為之謀;形見者,人為之功;眾見者,人為之伏;器見者,人為之備。動作周還,倨句詘伸,可巧詐者,皆非善者也。善者之動也,神出而鬼行,星耀而玄逐,進退詘伸,不見朕■,鸞舉麟振,鳳飛龍騰。發如秋風,疾如駭龍。當以生擊死,以盛乘衰,以疾掩遲,以飽制飢。若以水滅火,若以湯沃雪,何往而不遂!何之而不用達!在中虛神,在外漠志,運於無形,出於不意。與飄飄往,與忽忽來,莫知其所之;與條出,與間入,莫知其所集。卒如雷霆,疾如風雨,若從地出,若從天下,獨出獨入,莫能應圉。疾如鏃矢,何可勝偶?一晦一明,孰知其端緒!未見其發,固已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