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卷十二 道應訓

太清問於無窮子曰:“子知道乎?”無窮子曰:“吾弗知也。”又問於無為“吾知道有數。”曰:“其數奈何?”無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強;可以柔,可以剛;可以陰,可以陽;可以窈,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應待無方。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太清又問於無始曰:“向者,吾道於無窮,曰:‘吾弗知之。”又問於無為,無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無為曰:‘吾知道有數。’曰:‘其數奈何?’無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強;可以柔,可以剛;可以陰,可以陽;可以窈,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應待無方。吾所以知道之數也。’若是,則無為知與無窮之弗知,孰是孰非?”無始曰:“弗知之深,而知之淺;弗知內,而知之外;弗知精,而知之粗。”太清仰而嘆曰:“然則不知乃知邪?知乃不知邪?孰知知之為弗知,弗知之為知邪?”無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孰知形之不形者乎?”故老子曰:“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也。”故“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也。

白公問於孔子曰:“人可以微言?”孔子不應。白公曰:“若以石投水中,何如?”曰:“吳、越之善沒者能取之矣。”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菑、澠之水合,易牙嘗而知之。”白公曰:“然則人固不可以微言乎?”孔子曰:“何謂不可?誰知言之謂者乎?夫知言之謂者,不以言言也。爭魚者濡,逐獸者趨,非樂之也。故至言去言,至為無為,夫淺知之所爭者,末矣。”白公不得也,故死於浴室。故老子曰:“言有宗,事有君。夫唯無知,是以不吾知也。”白公之謂也。

惠子為惠王為國法,已成而示諸先生,先生皆善之,奏之惠王。惠王甚說之。以示翟煎,曰:“善”!惠王曰:“善,可行乎?”翟煎曰:“不可。”惠王曰:“善而不可行,何也?”翟煎對曰:“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後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豈無鄭、衛激楚之音哉?然而不用者,不若此其宜也。治國有禮,不在文辯。”故老子曰:“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此之謂也。

田駢以道術說齊王,王應之曰:“寡人所有,齊國也。道術雖以除患,願聞國之政。”田駢對曰:“臣之言無政,而可以為政。譬之若林木無材,而可以為材。願王察其所謂,而自取齊國之政焉已。雖無除其患害,天地之間,六合之內,可陶冶而變化也。齊國之政,何足問哉!”此老聃之所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者也。若王之所問者,齊也;田駢所稱者,材也。材不及林,林不及雨,雨不及陰陽,陰陽不及和,和不及道。

白公勝得荊國,不能以府庫分人。七日,石乙入曰:“不義得之,又不能布施,患必至矣!不能予人,不若焚之,毋令人害我!”白公弗聽也。九日,葉公入,乃發大府之貨以予眾,出高庫之兵以賦民,因而攻之。十有九日而禽白公。夫國非其有也,而欲有之,可謂至貪也;不能為人,又無以自為,可謂至愚矣!譬白公之嗇也,何以異於梟之愛其子也?故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也。”

趙簡子以襄子為後,董閼於曰:“無恤賤,今以為後,何也?”簡子曰:“是為人也,能為社稷忍羞。”異日,知伯與襄子飲,而批襄子之首。大夫請殺之。襄子曰:“先君之立我也,曰:能為社稷忍羞。豈曰能刺人哉!”處十月,知伯圍襄子於晉陽,襄子疏隊而擊之,大敗知伯,破其首以為飲器。故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其為天下谿。”

齧缺問道於被衣,被衣曰:“正女形,壹女視,天和將至。攝女知,正女度,神將來舍。德將來附若美,而道將為女居。憃乎若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言未卒,齧缺繼以仇夷。被衣行歌而去,曰:“形若槁骸,心如死灰。直實不知,以故自持。墨墨恢恢,無心可與謀。彼何人哉!”故老子曰:“明白四達。能以無知乎!”

趙襄子攻翟而勝之,取尤人、終人。使者來謁之,襄子方將食,而有憂色。左右曰:“一朝而兩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憂色,何也?”襄子曰:“江、河之大也,不過三日,飄風暴雨,日中不須臾。今趙氏之德行無所積,今一朝兩城下,亡其及我乎!”孔子聞之,曰:“趙氏其昌乎!”夫憂,所以為昌也;而喜,所以為亡也。勝非其難也,持之者其難也。賢主以此持勝,故其福及後世。齊、楚、吳、越,皆嘗勝矣,然而卒取亡焉,不能乎持勝也。唯有道之主能持勝。孔子勁杓國門之關,而不肯以力聞。墨子為守攻,公輸般服,而不肯以兵知。善持勝者,以強為弱。故老子曰:“道沖,而用之又弗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