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卷十二 道應訓

大司馬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鉤芒。大司馬曰:“子巧邪?有道邪?”曰:“臣有守也。臣年二十好捶鉤,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是以用之者,必假於弗用也,而以長得其用。而況持而不用者乎?物孰不濟焉!故老子曰:“從事於道者,同於道。”

文王砥德修政,三年而天下二垂歸之。紂聞而患之,曰:“余夙興夜寐,與之競行,則苦心勞形,縱而置之,恐伐餘一人。”崇侯虎曰:“周伯昌行仁義而善謀,太子發勇敢而不疑,中子旦恭儉而知時。若與之從,則不堪其殃;縱而赦之,身必危亡。冠雖弊,必加於頭。及未成,請圖之。”屈商乃拘文王於羑里。於是散宜生乃以千金求天下之珍怪,得騶虞、雞斯之乘,玄玉百工,大貝百朋,玄豹、黃羆、青豻、白虎文皮千合,以獻於紂。因費仲而通。紂見而說之,乃免其身,殺牛而賜之。文王歸,乃為玉門,築靈台,相女童,擊鐘鼓,以待紂之失也。紂聞之,曰:“周伯昌改道易行,吾無憂矣。”乃為炮烙,剖比干,剔孕婦,殺諫者。文王乃遂其謀。故老子曰:“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

成王問政於尹佚曰:“吾何德之行,而民親其上?”對曰:“使之時而敬順之。”王曰:“其度安在?”曰:“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王曰:“懼哉!王人乎。”尹佚曰:“天地之間,四海之內,善之則吾畜也,不善則吾仇也。昔夏、商之臣反仇桀、紂,而臣湯、武,宿沙之民皆自攻其君,而歸神農,此世之所明知也。如何其無懼也?”故老子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

跖之徒問跖曰:“盜亦有盜乎?”跖曰:“奚適其無道也!夫意而中藏者,聖也;入先者,勇也;出後者,義也;分均者,仁也;知可否者,智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無之。”由此觀之,盜賊之心,必托聖人之道而後可行。故老子曰:“絕聖棄智,民利百倍。”

楚將子發好求技道之士。楚有善為偷者,往見曰:“聞君求技道之士。臣,偷也,願以技齎一卒。”子發聞之,衣不給帶,冠不暇正,出見而禮之。左右諫曰:“偷者,天下之盜也。何為之禮?”君曰:“此非左右之所得與。”後無幾何,齊興兵伐楚,子發將師以當之,兵三卻。楚賢良大夫皆盡其計而悉其誠,齊師愈強。於是市偷進請曰:“臣有薄技,願為君行之。”子發曰:“諾”。不問其辭而遣之。偷則夜解齊將軍之幬帳而獻之。子發因使人歸之。曰:“卒有出薪者,得將軍之帷,使歸之於執事。”明又復往,取其枕。子發又使人歸之。明日又復往,取其簪。子發又使歸之。齊師聞之,大駭。將軍與軍吏謀曰:“今日不去,楚君恐取吾頭。”乃還師而去。故曰:無細而能薄,在人君用之也。故老子曰:“不善人,善人之資也。”

顏回謂仲尼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仲尼曰:“可矣。猶未也。”異日復見,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也。”仲尼曰:“可矣。猶未也。”異日復見。曰:“回坐忘矣。”仲尼遽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支體,黜聰明,離形去知,洞於化通。是謂坐忘。”仲尼曰:“洞則無善也,化則無常矣。而夫子薦賢。丘請從之後。”故老子曰:“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至柔,能如嬰兒乎!”

秦穆公興師,將以襲鄭。蹇叔曰:“不可。臣聞襲國者,以車不過百里,以人不過三十里,為其謀未及發泄也,甲兵未及銳弊也,糧食未及乏絕也,人民未及疲病也。皆以其氣之高與其力之盛至,是以犯敵能威。今行數千里,又數絕諸侯之地;以襲國,臣不知其可也。君重圖之。”穆公不聽。蹇叔送師,衰絰而哭之。師遂行,過周而東。鄭賈人弦高矯鄭伯之命,以十二牛勞秦師而賓之。三師乃懼而謀曰:“吾行數千里以襲人,未至而人已知之。其備必先成,不可襲也。”還師而去。當此之時,晉文公適薨,未葬。先軫言於襄公曰:“昔吾先君與穆公交,天下莫不聞,諸侯莫不知,今君薨未葬,而不吊吾喪,而不假道,是死吾君而弱吾孤也。請擊之。”襄公許諾。先軫舉兵而與秦師遇於殽。大破之,禽其三帥以歸。穆公聞之,素服廟臨,以說於眾。故老子曰:“知而不知,尚矣;不知而知,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