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卷十二 道應訓

惠孟見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所說者,勇有功也,不說為仁義者也客將何以教寡人?”惠孟對曰:“臣有道於此,人雖勇,刺之不入。雖巧有力,擊之不中。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聞也。”惠孟曰:“夫刺之而不入,擊之而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不敢擊,夫不敢刺不敢擊,非無其意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意也。夫無其意,未有愛利之也。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歡然皆欲愛利之心。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此寡人所欲得也。”惠孟對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無地而為君,無官而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者。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境之內皆得其利矣。此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惠孟出。宋王謂左右曰:“辯矣!客之以說勝寡人也。”故老子曰:“勇於不敢則活。”由此觀之,大勇反為不勇耳。昔堯之佐九人,舜之佐七人,武王之佐五人;堯、舜、武王於九、七、五者,不能一事焉。然而垂拱受成功者,善乘人之資耳。故人與驥逐走,則不勝驥;托於車上,則驥不能勝人。北方有獸,其名曰■,鼠前而兔後,趨則頓,走則顛,常為蛩蛩駏驉取甘草以與之。■有患害,蛩蛩駏驉必負而走。此以其能,托其所不能。故老子曰:“夫代大匠斫者,希不傷其手。”

薄疑說衛嗣君以王術。嗣君應之曰:“予所有者,千乘也。願以受教。”薄疑對曰:“烏獲舉千鈞,又況一斤乎?”杜赫以安天下說周昭文君,文君謂杜赫曰:“願學所以安周。”赫對曰:“臣之所言不可,則不能安周;臣之所言可,則周自安矣。”此所謂弗安而安者也。故老子曰:“大制無割,故致數輿無輿也。”

魯國之法,魯人為人妾於諸侯,有能贖之者,取金於府。子贛贖魯人於諸侯。來,而辭不受金。孔子曰:“賜失之矣。夫聖人之舉事也,可以移風易俗,而受教順可施後世,非獨以適身之行也。今國之富者寡而貧者眾,贖而受金,則為不廉;不受金,則不復贖人。自今以來,魯人不復贖人於諸侯矣。”孔子亦可謂知禮矣。故老子曰:“見小曰明。”

魏武侯問於李克曰:“吳之所以亡者,何也?”李克對曰:“數戰而數勝。”武侯曰:“數戰數勝,國之福。其獨以亡,何故也?”對曰:“數戰則民疲,數勝則主驕。以驕主使疲民,而國不亡者,天下鮮矣!驕則恣,恣則極物;疲則怨,怨則極慮;上下俱極,吳之亡猶晚矣!夫差之所以自剄於乾遂也。”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甯越欲乾齊桓公,困窮無以自達,於是為商旅,將任車,以商於齊,暮宿於郭門之外。桓公郊迎客,夜開門,辟任車,爝火甚盛,從者甚眾,甯越飯牛車下,望見桓公而悲。擊牛角而疾商歌。桓公聞之,撫其仆之手曰:“異哉!歌者非常人也。”命後車載之。桓公及至,從者以請。桓公贛之衣冠而見,說以為天下。桓公大說,將任之。君臣爭之曰:“客,衛人也。衛之去齊不遠,君不若使人問之。問之而故賢者也,用之未晚。”桓公曰:“不然。問之,患其有小惡也。以人之小惡而忘人之大美,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凡聽必有驗,一聽而弗復問,合其所以也。且人固難合也,權而用其長者而已矣。當是舉也,桓公得之矣。故老子曰:“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處其一焉。”以言其能包裹之也。

大王亶父居邠,翟人攻之。事之以皮帛、珠玉而弗受。曰“翟人之所求者地。無以財物為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處而殺其子,吾弗為。皆勉處矣!為吾臣,與翟人奚以異?且吾聞之也,不以其所養害其養。”杖策而去。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大王亶父可謂能保生矣。雖富貴,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受其先人之爵祿,則必重失之。所自來者久矣,而輕失之,豈不惑哉!故老子曰:“貴以身為天下,焉可以托天下;愛以身為天下,焉可以寄天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