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卷十一 齊俗訓

率性而行謂之道,得其天性謂之德。性失然後貴仁,道失然後貴義。是故仁義立而道德遷矣,禮樂飾則純樸散矣,是非形則百姓眩矣,珠玉尊則天下爭矣。凡此四者,衰世之造也,末世之用也。

夫禮者,所以別尊卑,異貴賤;義者,所以合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之際也。今世之為禮者,恭敬而忮;為義者,布施而德。君臣以相非,骨肉以生怨,則失禮義之本也。故構而多責。夫水積則生相食之魚,圭積則生自肉之獸,禮義飾則生偽匿之本。夫吹灰而欲無眯,涉水而欲無濡,不可得也。古者,民童蒙不知東西,貌不羨乎情,而言不溢乎行。其衣致暖而無文,其兵戈銖而無刃,其歌樂而無轉,其哭哀而無聲。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無所施其美,亦不求得。親戚不相毀譽,朋友不相怨德。及至禮義之生,貨財之貴,而詐偽萌興,非譽相紛,怨德並行。於是乃有曾參、孝己之美,而生盜跖、莊喬之邪。故有大路龍旌,羽蓋垂跡結駟連騎,則必有穿窬拊楗,抽箕逾備之奸;有詭文繁繡,弱糹易羅紈,必有菅ハ此醯短褐不完者。故高下之相傾也,短修之相形也,亦明矣。夫蝦蟆為鶉,水蠆為?19?20,皆生非其類,唯聖人知其化。夫胡人見?
不知其可以為布也;越人見毳,不知其可以為旃也。故不通於物者,難與言化。昔太公望、周公旦受封而相見。太公問周公曰:“何以治魯?”周公曰:“尊尊親親。”太公曰:“魯從此弱矣。”周公問太公曰:“何以治齊?”太公曰:“舉賢而上功。”周公曰:“後世必有劫殺之君。”其後,齊日以大,至於霸,二十四世而田氏代之;魯日以削,至三十二世而亡。故《易》曰:“履霜,堅冰至。”聖人之見終始微言。故糟丘生乎象著,炮烙生乎熱斗。子路扌登溺而受牛謝。
孔子曰:“魯國必好救人於患。”子贛贖人,而不受金於府,孔子曰:“魯國不復贖人矣。”子路受而勸德,子贛讓而止善。孔子之明,以小知大,以近知遠,通於論者也。

由此觀之,廉有所在,而不可公行也。故行齊於俗,可隨也;事周於能,易為也。矜偽以惑世,伉行以違眾,聖人不以為民俗。廣廈闊屋,連闥通房,人之所安也;鳥入之而憂。高山險阻,深林叢薄,虎豹之所樂也;人入之而畏。川谷通原,積水重泉,黿鼉之所便也;人入之而死。鹹池、承雲,九韶、六英,人之所樂也;鳥獸聞之而驚。深溪峭岸,峻木尋枝,猿抑所樂也;人上之而栗。形殊性詭,所以為樂者,乃所以為哀;所以為安者,乃所以為危也。乃至天地之所覆載,日月之所昭訁忌,使各便其性,安其居,處其宜,為其能。故愚者有所修,智者有所不足。柱不可以摘齒,筐不可以持屋,馬不可以服重,牛不可以追速,鉛不可以為刀,銅不可以為弩,鐵不可以為舟,木不可以為釜。各用之於其所適,施之於其所宜,即萬物一齊,而無由相過。夫明鏡便於照形,其於以函食,不如簞;犧牛粹毛,宜於廟牲,其於以致雨,不若黑蜢濉 

由此觀之,物無貴賤。因其所貴而貴之,物無不貴也;因其所賤而賤之,物無不賤也。夫玉璞不厭厚,角<角喬>不厭薄,漆不厭黑,粉不厭白。此四者相反也,所急則均,其用一也。今之裘與蓑,孰急?見雨則裘不用,升堂則蓑不御,此代為常者也。譬若舟、車、堋⑺痢⑶盥,故有所宜也。故老子曰“不上賢”者,言不致魚於木,沉鳥於淵。故堯之治天下也,舜為司徒,契為司馬,禹為司空,后稷為大田師,奚仲為工。其導萬民也,水處者漁,山處者木,谷處者牧,陸處者農。地宜其事,事宜其械,械宜其用,用宜其人,澤皋織網,陵阪耕田,得以所有易所無,以所工易所拙。是故離叛者寡,而聽從者眾。譬若播棋丸於地,員者走澤,方者處高,各從其所安,夫有何上下焉?若風之遇簫,忽然感之,各以清濁應矣。夫猿業妹木,不捨而穴,犭亘犭各得齟狗潰弗去而緣。物莫避其所利,而就其所害。是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而足跡不接諸侯之境,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