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卷十一 齊俗訓

故剞劂銷鋸陳,非良工不能以制木;爐橐齟狗簧瑁非巧冶不能以治金。屠牛吐一朝解九牛,而刀可以剃毛;庖丁用刀十九年,而刀如新剖硎。何則?游乎眾虛之間。若夫規矩鉤繩者,此巧之具也,而非所以巧也。故瑟無弦,雖師文不能以成曲;徒弦,則不能悲。故弦,悲之具也;而非所以為悲也。若夫工匠之為連釒幾、運開,陰閉、眩錯,入於冥冥之眇,神調之極,游乎心手眾虛之間,而莫與物為際者,父不能以教子。瞽師之放意相物,寫神愈舞,而形乎弦者,兄不能以喻弟。今夫為平者準也,為直者繩也。若夫不在於繩準之中,可以平直者,此不共之術也。故叩宮而宮應,彈角而角動,此同音之相應也。其於五音無所比,而二十五弦皆應,此不傳之道也。故蕭條者,形之君;而寂寞者,音之主也。 天下是非無所定,世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所謂是與非各異,皆自是而非人。由此觀之,事有合於己者,而未始有是也;有忤於心者,而未始有非也。故求是者,非求道理也,求合於己者也;去非者,非批邪施也,去忤於心者也。忤於我,未必不合於人也;合於我,未必不非於俗也。至是之是無非,至非之非無是,此真是非也。若夫是於此而非於彼,非於此而是於彼者,此之謂一是一非也。此一是非,隅曲也;夫一是非,宇宙也。今吾欲擇是而居之,擇非而去之,不知世之所謂是非者,不知孰是孰非。老子曰:“治大國若烹小鮮。”為寬裕者曰勿數撓,為刻削者曰致其笙趟岫已矣。晉平公出言而不當,師曠舉琴而撞之,跌衽宮壁,左右欲塗之,平公曰:“舍之,以此為寡人失。”孔子聞之曰:“平公非不痛其體也,欲來諫者也。”韓子聞之曰:“臣失禮而弗誅,是縱過也。有以也,夫平公之不霸也。”故賓有見人於宓子者,賓出,宓子曰:“子之賓獨有三過。望我而笑,是扌蹇也;談語而不稱師,是返也;交淺而言深,是亂也。”賓曰:“望君而笑,是公也;談語而不稱師,是通也;交淺而言深,是忠也。”故賓之容,一體也,或以為君子,或以為小人,所自視之異也。故趣舍合,即言忠而益親;身疏,即謀當而見疑。親母為其子治扌乞禿,而血流至耳,見者以為其愛之至也;使在於繼母,則過者以為嫉也。事之情一也,所從觀者異也。從城上視牛如羊,視羊如豕,所居高也。窺面於盤水則員,於杯則隋,面形不變其故,有所員、有所隋者,所自窺之異也。今吾雖欲正身而待物,庸遽知世之所自窺我者乎?若轉化而與世競走,譬猶逃雨也,無之而不濡。常欲在於虛,則有不能為虛矣。若夫不為虛而自虛者,此所慕而不能致也。故通於道者如車軸,不運於己,而與轂致千里,轉無窮之原也。不通於道者若迷惑,告以東西南北,所居聆聆,一曲而辟,然忽不得,復迷惑也。故終身隸於人,辟若亻見之見風也,無須臾之間定矣。故聖人體道反性,不化以待化,則幾於免矣。

治世之體易守也,其事易為也,其禮易行也,其責易償也。是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士農工商,鄉別州異,是故農與農言力,士與士言行,工與工言巧,商與商言數。是以士無遺行,農無廢功,工無苦事,商無折貨,各安其性,不得相干。故伊尹之興土功也,修脛者使之跖輳強脊者使之負土,眇者使之準,傴者使之塗,各有所宜,而人性齊矣。胡人便於馬,越人便於舟,異形殊類,易事而悖,失處而賤,得勢而貴。聖人總而用之,其數一也。夫先知遠見,達視千里,人才之隆也,而治世不以責於民;博聞強志,口辯辭給,人智之美也,而明主不以求於下;敖世輕物,不污於俗,士之伉行也,而治世不以為民化;神機陰閉,剞劂無跡,人巧之妙也,而治世不以為民業。故萇弘、師曠,先知禍福,言無遺策,而不可與眾同職也;公孫龍折辯抗辭,別同異,離堅白,不可與眾同道也。北人無擇非舜而自投清泠之淵,不可以為世儀。魯般、墨子以木為鳶而飛之,三日不集,而不可使為工也。故高不可及者,不可以為人量;行不可逮者,不可以為國俗。夫挈輕重不失銖兩,聖人弗用,而縣之乎銓衡;視高下不差尺寸,明主弗任,而求之乎浣準。何則?人才不可專用,而度量可世傳也。故國治可與愚守也,而軍制可與權用也。夫待ⅰ⒎賞枚駕之,則世莫乘車;待西施、毛嬙而為配,則終身不家矣。然非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因所有而並用之。夫騏驥千里,一日而通;駑馬十舍,旬亦至之。由是觀之,人材不足專恃,而道術可公行也。亂世之法,高為量而罪不及,重為任而罰不勝,危為禁而誅不敢。民困於三責,則飾智而詐上,犯邪而乾免。故雖峭法嚴刑,不能禁其奸。何者?力不足也。故諺曰:“鳥窮則蜀,獸窮則{角牛},人窮則詐。”此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