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因字聲粗談切韻 聞雁唳細問來賓

正在談論,忽聽天邊雁聲嘹亮。唐敖道:“此時才交初夏,鴻雁從何而來?可見各處時 令自有不同。”只見紅衣女子道:“婢子因這雁聲,偶然想起《禮記》‘鴻雁來賓’,鄭康 成註解及《呂覽》、《淮南》諸注,各有意見。請教大賢,應從某說為是?”多九公見問, 雖略略曉得,因記不清楚,難以回答。唐敖道:“老夫記得鄭康成注《禮記》,謂‘季秋鴻 雁來賓’者,言其客止未去,有似賓客,故曰‘來賓’。而許慎注《淮南子》,謂先至為主 ,後至為賓。迨高誘注《呂氏春秋》,謂‘鴻雁來’為一句,‘賓爵入大水為蛤’為一句, 蓋以仲秋來的是其父母,其子翥翼稚弱,不能隨從,故於九月方來;所謂‘賓爵’者,就是 老雀,常棲人堂宇,有似賓客,故謂之‘賓爵’。鄙意‘賓爵’二字,見之《占今注》,雖 亦可連;但技《月令》,仲秋已有‘鴻雁來’之句若,若將‘賓’字截入下句,季秋又是 ‘鴻雁來’,未免重複。如謂仲就來的是其父母.季季來的是其子孫,此又誰得而知?況 《夏小正》於‘雀入于海為蛤’之句上無‘賓’字,以此更見高氏之誤。據老夫愚見,似以 鄭注為當。才女以為何如?”兩個女子一齊點頭道:“大賢高論極最。可見讀書人見解自有 不同,敢不佩服!”

多九公忖道:“這女子明知鄭注為是,他卻故意要問,看你怎樣回答。據這光景,他們 那裡是來請教。明是考我們的。若非唐兄,幾乎出醜。他既如此可惡,我也搜尋幾條,難他 一難。”因說道:“老夫因才女講《論語》,偶然想起‘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之句。似 近來人情而論,莫不樂富惡貧,而聖人言‘貧而樂’,難道貧有甚么好處么?”紅衣女子剛 要回答,紫衣女子即接著道:“按《論語》自遭秦火,到了漢時,或孔壁所得,或口授相傳 ,遂有三本,一名《古論》,二名《齊論》,三名《魯論》。今世所傳,就是《魯論》,向 有今本、古本之別。以皇侃《古本論語義疏》而論,其‘貧而樂’一句,‘樂’字下有一 ‘道’字,蓋‘未若貧而樂道’與下句‘富而好禮’相對。即如‘古者言之不出’,古本 ‘出’字上有一‘妄’字。又如‘雖有粟吾得而食諸’,古本‘得’字上有一‘豈’字。似 此之類,不能枚舉。《史記.世家》亦多類此。此皆秦火後闕遺之誤。請看古本,自知其詳 。

多九公見他伶牙俐齒,一時要拿話駁他,竟無從下手。因見案上擺著一本書,取來一看 ,是本《論語》。隨手翻了兩篇,忽然翻到“顏淵、季路侍”一章,只見“衣輕裘”之旁寫 著“衣,讀平聲。”看罷,暗暗喜道:“如今被我捉住錯處了!”因向唐敖道:“唐兄,老 夫記得‘願車馬衣輕裘’之‘衣’倒象應讀去聲,今此處讀作平聲,不知何意?”紫衣女子 道:“‘子華使於齊,……乘肥馬,衣輕裘’之‘衣’自應該作去聲,蓋言子華所騎的是肥 馬,所穿的是輕裘。至此處‘衣’字,按本文明明分著‘車’‘馬’、‘衣’、‘裘’四樣 ,如何讀作去聲?若將衣字講作穿的意思,不但與‘願’字文氣不連,而且有裘無衣,語氣 文義,極覺不足。若談去聲,難道子路裘可與友共,衣就不可與友共么?這總因‘裘’字上 有—‘輕’字,所以如此;若無‘輕’字,自然讀作‘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了。或者‘裘 ’字上既有‘輕’字,‘馬’字上再有‘肥’字,後人讀時,自必以車與肥馬為二,衣與輕 裘為二,斷不讀作去聲。況‘衣’字所包甚廣,‘輕裘’二字可包藏其內;故‘輕裘’二字 倒可不用,‘衣’字卻不可少。今不用‘衣’字,只用‘輕裘’,那個‘衣’字何能包藏 ‘輕裘’之內?若讀去聲,豈非缺了一樣么?”多九公不覺皺眉道:“我看才女也過於混鬧 了!你說那個‘衣’字所包甚廣,無非紗的綿的,總在其內。但子路於這輕裘貴重之服,尚 且與朋友共,何況別的衣服?言外自有‘衣’字神情在內。今才女必要吹毛求疵,亂加批評 ,莫怪老夫直言,這宗行為,不但近於狂妄,而且隨嘴亂說,竟是不知人事了!”因又忖道 :“這兩個女子既要赴試,自必時常用功,大約隨常經書也難他不住。我聞外國向無《易 經》,何不以此難他一難?或者將他難倒,也未可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