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六卷 俞仲舉題詩遇上皇


當下眾人商議:“不知他在那裡住,忍晦氣放他去罷。不時,做出人命來,明日怎地分說?”便間俞良道:“解元,你在那裡住?”俞良道:“我住在貢院橋孫婆客店裡。我是西川成都府有名的秀才,因科舉來此間。若我回去,路上顛在河裡水裡,明日都放下過你們。”眾人道:“若真箇死了時下好。”只得忍晦氣,著兩個人送他去,有個下落,省惹官司。當下教兩個酒保,攙扶他下樓。出門迄逼上路,卻又天色晚了。兩個人一路扶著,到得孫婆店前,那客店門卻關了。酒保便把俞良放在門前,卻去敲門。裡面只道有甚客來,連忙開門。酒保見開了門,撤了手便走。俞良東倒西歪,踉踉蹌蹌,只待要顛。孫婆討燈來一照,卻是俞良。吃了一驚,沒奈何,叫兒子孫小二扶他入房裡去睡了。孫婆便罵道:“昨日在我家蒿惱,白白里送了他兩貫錢。說道:‘還鄉去。’卻元來將去買酒吃!”俞良只推醉,由他罵,不敢則聲。正是:人無氣勢精神減,囊少金錢應對難。
話分兩頭。卻說南宋高字天於傳位孝宗,自為了太上皇,居於德壽宮。孝宗盡事親之道,承顏順志,惟恐有違。自朝賀問安,及良辰美景父子同游之外,上皇在德壽宮閒暇,每同內侍官到西湖遊玩。或有時恐驚擾百姓,微服潛行,以此為常。忽一日,上皇來到靈隱寺冷泉亭閒坐。怎見得冷泉亭好處,有張輿詩四句:
朵朵峰巒擁翠華,倚雲樓閣是僧家。
憑欄盡日無人語,濯足寒泉數落花。
上皇正坐觀泉,寺中住持憎獻茶。有一行者,手托茶盤,高擎下跪。上皇龍目觀看,見他相貌魁梧,且是執札恭謹。御音問道:“朕看你不像個行者模樣,可實說是何等人?”那行者雙行流洞,拜告道:“臣姓李名直,原任南劍府大守。得罪於監司,被誣贓罪,廢為庶人,家貧無以餬口。本寺住持是臣母舅,權充行者,覓些粥亡,以延微命。”上皇惻然不忍道:“待朕回官,當與皇帝言之。”是晚回宮,恰好孝宗天子差太監到德壽宮問安,上皇就將甫劍大守李直分付去了,要皇帝復其原官。過了數日,上皇再到靈隱寺中,那行者依舊來送茶。上皇問道:“皇帝已復你的原官否?”那行者叩頭奏道:“還未。”上皇面有愧容。次日,孝字天子恭請太上皇、皇太后,幸聚景園。上皇不言不笑,似有怨怒之意,孝宗奏道:“今日風景融和,願得聖情開悅。”上皇嘿然不答,太后道:“孩兒好意招老夫婦遊玩,沒事惱做甚么?”上皇嘆口氣道:“‘樹老招風,人老招賤。’朕今年老,說來的話,都沒人作準了。”孝宗愕然,正不知為甚緣故,叩頭請罪”上皇道:“朕前日曾替南劍府大守李直說個分上,竟不作準。昨日於寺中復見其人,令我愧殺。”孝宗道:“前奉聖訓,次日即諭宰相。宰相說:“李直贓污狼藉,難以復用。’既承聖眷,此小事,來朝便行。今日且開懷一醉。”上皇方才回嗔作喜,盡醉方休。第二日,孝宗再諭宰相,要起用李直。宰相依舊推辭,孝宗道:“此是太上主意。昨日發怒,朕無地縫可入。便是大逆謀反,也須放他。”遂盡復其原官。此事閣起不題。
再說俞良在孫婆店借宿之夜,上皇忽得一夢,夢遊西湖之上,見毫光萬道之中,卻有兩條黑氣沖天,竦然驚覺。至次早,宣個圓夢先生來,說其備細。先生奏道:“乃是有一賢人流落此地,游於西湖,口吐怨氣衝天,故託夢於上皇,必主朝廷得一賢人。應在今日,不注吉凶。”上皇聞之大喜,賞了圓夢先生。遂入官中,更換衣裝,扮作文人秀才,帶幾個近侍官,都扮作斯丈模樣,一同信步出城。行至豐樂樓前,正見兩個著紫衫的,又在門前邀請。當下上皇與近侍官,一同入酒肆中。走上樓去。那一日樓上閣兒恰好都有人坐滿,只有俞良夜來尋死的那閣兒關著。上皇便揭開簾兒,卻待入去,只見酒保告:“解元,不可入去,這閣兒不順溜!今日主人家便要打醋炭了。待打過醋炭,卻教客人吃酒。”上皇便問:“這閣兒如何不順溜?”酒保告:“解元,說不可盡。夜來有個秀才,是西川成都府人,因赴試下第,流落在此。獨自一個在這閣兒里,吃了五兩銀了酒食,吃的大醉。直至日晚,身邊無銀子還酒錢,便放無賴,尋死覓活,自割自吊。沒奈何怕惹官司,只得又賠店裡兩個人送他歸去。且是住的遠,直到貢院橋孫婆客店裡歇。因此不順溜,主家要打醋炭了,方教客人吃酒。”上皇見說道:“不妨,我們是秀才,不懼此事。”遂乃一齊坐下。上皇抬頭只見壁上茶盞來大小字寫滿,卻是一隻《鵲橋仙》詞。讀至後面寫道:“錦里秀才俞良作”,龍顏暗喜,想道:“此人正是應夢賢士,這詞中有怨望之言。”便問酒保:“此詞是誰所作?”酒保告,“解元,此詞便是那夜來撒賴秀才寫的。”上皇聽了,便問:“這秀才見在那裡住?”酒保道:“見在貢院橋孫婆客店裡安歇。”上皇買些酒食吃了,算了酒錢,起身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