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集語》卷十七



《莊子·雜篇·則陽》 孔子之楚,舍於蟻丘之漿。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子路曰:"是稯稯何為者邪?"仲尼曰:"是聖人仆也。是自埋於民,自藏於畔,其聲銷,其志無窮,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沈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子路請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於己也,知丘之適楚也,以丘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於佞人也羞聞其言,而況親見其身乎!而何以為存?"子路往視之,其室虛矣。

《莊子·雜篇·則陽》 仲尼問於太師大弢、伯常騫、狶韋曰:"夫衛靈公飲酒湛樂,不聽國家之政;田獵畢弋,不應諸侯之際。其所以為靈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伯常騫曰:"夫靈公有妻三人,同濫而浴,史蠙奉御而進所,搏幣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見賢人若此其肅也,是其所以為靈公也。"弢韋曰:"夫靈公也死,卜葬於故墓不吉,卜葬於沙丘而吉。掘之數仞,得石槨焉,洗而視之,有銘焉曰:'不馮其子,靈公奪而埋之。'夫靈公之為靈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識之?"

《莊子·雜篇·外物》 老萊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於彼,修上而趍下,末僂而後耳,視若營四海,不知其誰氏之子?"老萊子曰:"是丘也,召而來!"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問曰:"業可得進乎?"老萊子曰:"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抑固窶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歡為驁,終身之醜,中民之行進焉耳。相引以名,相結以隱。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反無非傷也,動無非邪也。聖人躊躇以興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

《莊子·雜篇·盜跖》 孔子與柳下季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盜跖。盜跖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孔子謂柳下季曰:"夫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詔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為盜跖,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竊為先生羞之!丘請為先生往說之。"柳下季曰:"先生言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聽父之詔,弟不受兄之教,雖今先生之辯,將奈之何哉?且跖之為人也,心如湧泉,意如飄風,強足以距敵,辯足以飾非,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無往。"孔子不聽,顏回為馭,子貢為右,往見盜跖。盜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陽,膾人肝而壒之。孔子下車而前,見謁者曰:"魯人孔丘聞將軍高義,敬再拜謁者。"謁者入通,盜跖聞之大怒,目如明星,髮上指冠,曰:"此夫魯國之巧偽人孔丘非邪!為我告之: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冠枝木之冠,帶死牛之脅,多辭謬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僥倖於封侯富貴者也。子之罪大極重,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肝益晝脯之膳。"孔子復通曰:"丘得幸於季,願望履幕下。"謁者復通。盜跖曰:"使來前!"孔子趨而進,避席反走,再拜盜跖。盜跖大怒,兩展其足,案劍瞋目,聲如乳虎,曰:"丘來前!若所言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孔子曰:"丘聞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悅之,此上德也;知維天地,能辯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眾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孤矣。今將軍兼此三者,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齒如齊貝,音中黃鐘,而名曰盜跖,丘竊為將軍恥不取焉!將軍有意聽臣,臣請南使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里,立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為諸侯,與天下更始,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此聖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願也。"盜跖大怒,曰:"丘來前!夫可規以利而可諫以言者,皆愚陋恆民之謂耳。今長大美好,人見而說之者,此吾父母之遺德也,丘雖不吾譽,吾獨不自知邪?且吾聞之,好面譽人者,亦好背而毀之。今丘告我以大城眾民,是欲規我以利,而恆民畜我也,安可長久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湯、武立為天子,而後世絕滅,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聞之,古者禽獸多而人民少,於是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棲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黃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舜作,立群臣,湯放其主,武王殺紂。自是之後,以強陵弱,以眾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教後世,縫衣淺帶,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跖?子以甘辭說子路而使從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長劍,而受教於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身菹於衛東門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於魯,削跡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不容身於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無以為身,下無以為人,子之道豈足貴邪?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尚不能全德而戰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文王拘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論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謂賢士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於首陽之山,骨肉不葬;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於河,為魚鱉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後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此四者,無異於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離名輕死,不念本養壽命者也。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沈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為天下笑。自上觀之,至於子胥、比干,皆不足貴也。丘之所以說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則我不能知也;若告吾以人事者,不過此矣,皆吾所聞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瘐、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悅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無復言之!子之道狂狂伋伋,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論哉!"孔子再拜,趨走出門上車,執轡三失,目芒然無見,色若死灰,據軾低頭,不能出氣。歸到魯東門外,適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闕然數日不見,車馬有行色,得微往見跖邪?"孔子仰天而嘆曰:"然!"柳下季曰:"跖得無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頭,編虎鬚,幾不免虎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