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說符第八

孫叔敖疾將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吾不受也,為我死,王則封汝。 汝必無受利地!楚越之間有寢丘者,此地不利而名甚惡。楚人鬼而越人禨,可 長有者唯此也。”孫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辭而不受,請寢丘。與之, 至今不失。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下之邯鄲,遇盜於耦沙之中,盡取其衣裝車,牛步而去。視之歡然無憂厷之色。盜追而問其故。曰:“君子不以所養害其所養。” 盜曰:“嘻!賢矣夫!”既而相謂曰:“以彼之賢,往見趙君。使以我為,必困我。不如殺之。”乃相與追而殺之。燕人聞之,聚族相戒,曰:“遇盜,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俄而其弟適秦,至關下,果遇盜;憶其兄之戒,因與盜 力爭;既而不如,又追而以卑辭請物。盜怒曰:“吾活汝弘矣,而追吾不已,跡 將著焉。既為盜矣,仁將焉在?”遂殺之,又傍害其黨四五人焉。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錢帛無量,財貨無訾。登高樓,臨大路,設樂陳酒,擊博樓上,俠客相隨而行,樓上博者射,明瓊張中,反兩翕魚而笑。 飛鳶適墜其腐鼠而中之。俠客相與言曰:“虞氏富氏之日久矣,而常有輕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此而不報,無以立慬於天下。請與若等戮 力一志,率徒屬,必滅其家為等倫。”皆許諾。至期日之夜,聚眾積兵,以攻虞氏,大滅其家。

東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將有適也,而餓於道。狐父之盜曰丘,見而下壺餐以餔之。爰旌目三餔而後能視,曰:“子何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 爰旌目曰:“譆!汝非盜耶?胡為而食我?吾義不食子之食也。”兩手據地而 歐之,不出,喀喀然遂伏而死。狐父之人則盜矣,而食非盜也。以人之盜,因謂 食為盜而不敢食,是失名實者也。

柱厲叔事莒敖公,自為不知己,去居海上。夏日則食菱芰,冬日則食橡栗。莒敖公有難,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為不知己,故去。今往 死之,是知與不知無辨也。”柱厲叔曰:“不然;自以為不知,故去。今死,是 果不知我也。吾將死之,以醜後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凡知則死之,不知則 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厲叔可謂懟以忘其身者也。

楊朱曰:“利出者實及,怨往者害來。發於此而應於外者唯請,是故賢者慎所出。”

楊子之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楊子之豎追之。楊子曰:“嘻!亡一羊何 追者之眾?”鄰人曰:“多歧路。”既反,問:“獲羊乎?”曰:“亡之矣。” 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楊子戚 然變容,不言者移時,不笑者竟日。門人怪之,請曰:“羊賤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損言笑者何哉?”楊子不答。門人不獲所命。弟子孟孫陽出,以告心都子。心 都子他日與孟孫陽偕入,而問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齊魯之間,同師而學,進 仁義之道而歸。其父曰:‘仁義之道若何?’伯曰:‘仁義使我愛身而後名。’ 仲曰:‘仁義使我殺身以成名。’叔曰:‘仁義使我身名並全。’彼三術相反, 而同出於儒。孰是孰非邪?”楊子曰:“人有濱河而居者,習於水,勇於泅,操 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糧就學者成徒,而溺死者幾半。本學泅,不學溺,而利害 如此。若以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而出。孟孫陽讓之曰:“何吾子問之迂, 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學 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異若是。唯歸同反一,為亡得喪。子長先生之門,習先生之道,而不達先生之況也,哀哉!”

楊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楊而怒,將撲之。楊朱曰:“子無撲矣!子亦猶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往, 黑而來,豈能無怪哉?”

楊朱曰:“行善不以為名,而名從之;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利不與爭期,而爭及之:故君子必慎為善。”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將加誅焉。幸臣諫曰:“人所憂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過乎生。彼自喪其生, 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誅。有齊子亦欲學其道,聞言者之死,乃撫膺而恨。富 子聞而笑之曰:“夫所欲學不死,其人已死而猶恨之,是不知所以為學。”鬍子 曰:“富子之言非也。幾人有術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無其術者亦有矣。衛人有善數者,臨死,以訣喻其子。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問之,以其父所言告 之。問者用其言而行其術,與其父無差焉。若然,死者奚為不能言生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