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集注》顏淵第十二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向魋作亂,牛常憂懼。故夫子告之以此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夫,音扶。牛之再問,猶前章之意,故復告之以此。疚,病也。言由其平日所為無愧於心,故能內省不疚,而自無憂懼,未可遽以為易而忽之也。晁氏曰:“不憂不懼,由乎德全而無疵。故無入而不自得,非實有憂懼而強排遣之也。”
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牛有兄弟而云然者,憂其為亂而將死也。子夏曰:“商聞之矣:蓋聞之夫子。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命稟於有生之初,非今所能移;天莫之為而為,非我所能必,但當順受而已。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既安於命,又當修其在己者。故又言苟能持己以敬而不間斷,接人以恭而有節文,則天下之人皆愛敬之,如兄弟矣。蓋子夏欲以寬牛之憂,故為是不得已之辭,讀者不以辭害意可也。胡氏曰:“子夏四海皆兄弟之言,特以廣司馬牛之意,意圓而語滯者也,惟聖人則無此病矣。且子夏知此而以哭子喪明,則以蔽於愛而昧於理,是以不能踐其言爾。”
子張問明。子曰:“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遠也已矣。”譖,莊蔭反。愬,蘇路反。○浸潤,如水之浸灌滋潤,漸漬而不驟也。譖,毀人之行也。膚受,謂肌膚所受,利害切身。如易所謂“剝床以膚,切近災”者也。愬,愬己之冤也。毀人者漸漬而不驟,則聽者不覺其入,而信之深矣。愬冤者急迫而切身,則聽者不及致詳,而發之暴矣。二者難察而能察之,則可見其心之明,而不蔽於近矣。此亦必因子張之失而告之,故其辭繁而不殺,以致丁寧之意雲。楊氏曰:“驟而語之,與利害不切於身者,不行焉,有不待明者能之也。故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然後謂之明,而又謂之遠。遠則明之至也。書曰:‘視遠惟明。’”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言倉廩實而武備修,然後教化行,而民信於我,不離叛也。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去,上聲,下同。言食足而信孚,則無兵而守固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民無食必死,然死者人之所必不免。無信則雖生而無以自立,不若死之為安。故寧死而不失信於民,使民亦寧死而不失信於我也。程子曰:“孔門弟子善問,直窮到底,如此章者。非子貢不能問,非聖人不能答也。”愚謂以人情而言,則兵食足而後吾之信可以孚於民。以民德而言,則信本人之所固有,非兵食所得而先也。是以為政者,當身率其民而以死守之,不以危急而可棄也。
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棘子成,衛大夫。疾時人文勝,故為此言。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言子成之言,乃君子之意。然言出於舌,則駟馬不能追之,又惜其失言也。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猶犬羊之?。”?,其郭反。?,皮去毛者也。言文質等耳,不可相無。若必盡去其文而獨存其質,則君子小人無以辨矣。夫棘子成矯當時之弊,固失之過;而子貢矯子成之弊,又無本末輕重之差,胥失之矣。
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飢,用不足,如之何?”稱有若者,君臣之辭。用,謂國用。公意蓋欲加賦以足用也。有若對曰:“盍徹乎?”徹,通也,均也。周制:一夫受田百畝,而與同溝共井之人通力合作,計畝均收。大率民得其九,公取其一,故謂之徹。魯自宣公稅畝,又逐畝什取其一,則為什而取二矣。故有若請但專行徹法,欲公節用以厚民也。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二,即所謂什二也。公以有若不喻其旨,故言此以示加賦之意。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民富,則君不至獨貧;民貧,則君不能獨富。有若深言君民一體之意,以止公之厚斂,為人上者所宜深念也。楊氏曰:“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正,而後井地均、穀祿平,而軍國之需皆量是以為出焉。故一徹而百度舉矣,上下寧憂不足乎?以二猶不足而教之徹,疑若迂矣。然什一,天下之中正。多則桀,寡則貉,不可改也。後世不究其本而惟末之圖,故征斂無藝,費出無經,而上下困矣。又惡知盍徹之當務而不為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