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集注》顏淵第十二


子張問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主忠信,則本立,徙義,則日新。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惡,去聲。愛惡,人之常情也。然人之生死有命,非可得而欲也。以愛惡而欲其生死,則惑矣。既欲其生,又欲其死,則惑之甚也。‘誠不以富,亦只以異。’”此詩小雅我行其野之辭也。舊說:夫子引之,以明欲其生死者不能使之生死。如此詩所言,不足以致富而適足以取異也。程子曰:“此錯簡,當在第十六篇齊景公有馬千駟之上。因此下文亦有齊景公字而誤也。”楊氏曰:“堂堂乎張也,難與並為仁矣。則非誠善補過不蔽於私者,故告之如此。”
齊景公問政於孔子。齊景公,名杵臼。魯昭公末年,孔子適齊。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人道之大經,政事之根本也。是時景公失政,而大夫陳氏厚施於國。景公又多內嬖,而不立太子。其君臣父子之間,皆失其道,故夫子告之以此。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景公善孔子之言而不能用,其後果以繼嗣不定,啟陳氏弒君篡國之禍。楊氏曰:“君之所以君,臣之所以臣,父之所以父,子之所以子,是必有道矣。景公知善夫子之言,而不知反求其所以然,蓋悅而不繹者。齊之所以卒於亂也。”
子曰:“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折,之舌反。與,平聲。片言,半言。折,斷也。子路忠信明決,故言出而人信服之,不待其辭之畢也。子路無宿諾。宿,留也,猶宿怨之宿。急於踐言,不留其諾也。記者因夫子之言而記此,以見子路之所以取信於人者,由其養之有素也。尹氏曰:“小邾射以句繹奔魯,曰:‘使季路要我,吾無盟矣。’千乘之國,不信其盟,而信子路之一言,其見信於人可知矣。一言而折獄者,信在言前,人自信之故也。不留諾,所以全其信也。”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范氏曰:“聽訟者,治其末,塞其流也。正其本,清其源,則無訟矣。”楊氏曰“子路片言可以折獄,而不知以禮遜為國,則未能使民無訟者也。故又記孔子之言,以見聖人不以聽訟為難,而以使民無訟為貴。”
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居,謂存諸心。無倦,則始終如一。行,謂發於事。以忠,則表里如一。程子曰“子張少仁。無誠心愛民,則必倦而不盡心,故告之以此。”
子曰:“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重出。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成者,誘掖獎勸以成其事也。君子小人,所存既有厚薄之殊,而其所好又有善惡之異。故其用心不同如此。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范氏曰:“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胡氏曰:“魯自中葉,政由大夫,家臣效尤,據邑背叛,不正甚矣。故孔子以是告之,欲康子以正自克,而改三家之故。惜乎康子之溺於利慾而不能也。”
季康子患盜,問於孔子。孔子對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言子不貪慾,則雖賞民使之為盜,民亦知恥而不竊。胡氏曰“季氏竊柄,康子奪嫡,民之為盜,固其所也。盍亦反其本耶?孔子以不欲啟之,其旨深矣。”奪嫡事見春秋傳。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焉,於虔反。為政者,民所視效,何以殺為?欲善則民善矣。上,一作尚,加也。偃,仆也。尹氏曰:“殺之為言,豈為人上之語哉?以身教者從,以言教者訟,而況於殺乎?”
子張問:“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達者,德孚於人而行無不得之謂。子曰:“何哉,爾所謂達者?”子張務外,夫子蓋已知其發問之意。故反詰之,將以發其病而藥之也。子張對曰:“在邦必聞,在家必聞。”言名譽著聞也。子曰:“是聞也,非達也。聞與達相似而不同,乃誠偽之所以分,學者不可不審也。故夫子既明辨之,下文又詳言之。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夫,音扶,下同。好、下,皆去聲。○內主忠信。而所行合宜,審於接物而卑以自牧,皆自修於內,不求人知之事。然德修於己而人信之,則所行自無窒礙矣。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行,去聲。○善其顏色以取於仁,而行實背之,又自以為是而無所忌憚。此不務實而專務求名者,故虛譽雖隆而實德則病矣。程子曰:“學者須是務實,不要近名。有意近名,大本已失。更學何事?為名而學,則是偽也。今之學者,大抵為名。為名與為利雖清濁不同,然其利心則一也。”尹氏曰:“子張之學,病在乎不務實。故孔子告之,皆篤實之事,充乎內而發乎外者也。當時門人親受聖人之教,而差失有如此者,況後世乎?”